夜深了。
外头那风,像是跟这黑夜结了盟,一阵紧似一阵,呜嗷呜嗷地,没个消停的时候。它卷着白天没刮干净的雪沫子,还有不知道从哪儿搜罗来的沙尘,一股脑地拍打在窗户纸上。那层薄薄的、己经泛黄发脆的窗户纸,被风鼓荡着,发出“呼嗒呼嗒”的声响,时而紧绷,时而凹陷,仿佛随时都会被撕开一个口子,让那无边的寒冷彻底涌进来。院墙角落那棵老榆树的枯枝,在风里打着颤,相互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令人牙酸的噪音,远远近近,还有不知道谁家没关严实的门板,被风推搡着,一下一下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咣当”声。
这各种各样的声响,混杂在一起,非但没有打破夜的寂静,反而更衬得这黑夜深沉,寒意砭骨。
屋子里,那点可怜的灶火早己熄灭了,只剩下一点暗红色的余烬,在灶膛深处苟延残喘,散发着最后一丝微弱到几乎感觉不到的热气。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整个小屋,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窗户纸偶尔被风鼓荡得厉害时,会透进来一点点极其微弱的、不知道是星光还是雪光的惨淡亮影,一晃而过,反而更显得这黑暗深邃无边。
努尔哈赤躺在炕上,身上盖着那床硬邦邦、几乎没什么暖意的破被子。被子很薄,压在身上没什么分量,根本抵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气。冷气像是会自己找路,从炕席的缝隙里钻上来,从被子的边缘溜进来,从墙壁的每一个微小孔洞里渗透进来,丝丝缕缕,缠绕着身体,往骨头缝里钻。
他蜷缩着身子,把被子裹了又裹,试图把自己缩成一个更小的、更不容易散热的目标。但没什么用。脚是冰凉的,腿是冰凉的,放在被子外面的半边脸颊,更是被冻得发麻,像是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在扎。他只能不停地、极其轻微地调整着姿势,让身体的不同部位轮流承受那冰凉的炕面和冰冷的空气,希冀着能靠自身那点可怜的热量,把被窝里这一小方天地焐得稍微有点人氣儿。
他知道弟弟们肯定也冷。他能听到身边传来的、细微的动静。
睡在他旁边的巴雅喇,大概是年纪小,火力旺些,又或许是白天那顿热乎乎的野薯和后来缝补鞋子带来的兴奋劲儿还没完全过去,一开始睡得还算安稳,呼吸均匀绵长,带着小孩子特有的、轻微的鼾声。但到了这后半夜,寒气最重的时候,他也受不住了。努尔哈赤感觉到那小身子在自己旁边不安地扭动了几下,然后一只冰凉的小脚丫,无意识地、寻求温暖地,从那边被窝里伸了过来,一下子贴在了他的小腿肚子上。
那突如其来的、冰块一样的触感,让努尔哈赤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睡意瞬间跑了一大半。他没有躲开,反而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让那只冰凉的小脚能更舒服地贴着自己。他能感觉到那小小的脚趾头,因为寒冷而蜷缩着,僵硬着。他伸出手,隔着薄薄的里衣,轻轻握住那只小脚,用自己的掌心包裹着,试图把那点可怜的体温传递过去。巴雅喇在睡梦中似乎感觉到了这细微的暖源,含糊地咂了咂嘴,往他这边又挤了挤,呼吸重新变得平稳起来。
另一边,雅尔哈齐的睡相一首很老实,几乎没什么声响。但努尔哈赤能听到他偶尔会因为寒冷而发出一点极其轻微的、像是牙齿打颤的“咯咯”声,虽然很轻,很快又被他压抑下去,但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却显得格外清晰。努尔哈赤知道,这个懂事的二弟,是怕吵到别人,连冷都不敢放肆地表现出来。他心里叹了口气,悄悄伸出手,越过巴雅喇,在雅尔哈齐那边的被子上摸索着,帮他往上拉了拉,把脖颈处可能漏风的地方掖得更严实些。
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睡在炕梢的舒尔哈齐。舒尔哈齐那边一首没什么动静,安静得有些反常。努尔哈赤知道,这个二弟性子倔,心思重,就算冻得厉害,也绝不会像巴雅喇那样本能地靠过来,甚至可能还会刻意保持着距离。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只能听到舒尔哈齐那边传来一种刻意放缓的、显得有些压抑的呼吸声,偶尔,会有一两声极其轻微的、因为寒冷而不自觉的抽气声。
“舒尔哈齐?” 努尔哈赤压低声音,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有点突兀。
那边沉默了一下,才传来舒尔哈齐闷闷的、带着点鼻音的回答:“……嗯?”
“冷吗?” 努尔哈赤问。其实他知道这是废话,这么冷的天,这么薄的被,怎么可能不冷。
“……还行。” 舒尔哈齐的回答依旧是简短的,带着他那个年纪特有的、不肯轻易示弱的倔强。
努尔哈赤知道再问下去也没用,便不再说话。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将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小心地、尽量不惊动巴雅喇地,往舒尔哈齐那个方向扯过去一些。他的被子本来就不大,这一扯,他自己这边肩膀就露了出来,冰冷的空气立刻贴了上来,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他没在意,只是轻声说:“被子往你那边去点,这边我盖不着。”
舒尔哈齐那边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努尔哈赤感觉到那边的被子似乎被轻轻拉动了一下,算是接受了这份不着痕迹的关照。
屋子里重新陷入了沉寂。只有窗外那不知疲倦的风声,和各种物件被风吹动的声响,还在固执地提醒着人们外面是一个多么冰冷的世界。
在这无边的黑暗和寒冷里,时间仿佛也冻僵了,流逝得异常缓慢。努尔哈赤睁大眼睛,望着头顶那片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睡意全无。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念头:明天柴火还能烧几天?那点粟米还能吃几顿?要不要再去西边林子里碰碰运气?会不会再找到野薯?舒尔哈齐好像又长个子了,去年的旧袍子恐怕短了,今年冬天怎么熬过去?巴雅喇的乌拉鞋也顶不了多久了……
一桩桩,一件件,像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口,让他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寒冷更是放大了这种焦虑和无助。他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阿玛和额涅还在,如果祖父还在,这个家,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他们兄弟几个,是不是就不用在这冰冷的夜里,为了抵御寒气而苦苦挣扎?
但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立刻强迫自己把它压下去。想这些没用,只会让自己更软弱。他现在是这个家的支柱,他不能垮,甚至连表现出脆弱都不能。
为了驱散脑子里这些纷乱的思绪,也为了确认弟弟们都还好,他再次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着身边的声响。
巴雅喇的呼吸重新变得均匀深沉,那只贴在他小腿上的小脚,似乎也有了一点点微弱的暖意。雅尔哈齐那边,那细微的牙齿打颤声也听不到了,呼吸平稳。舒尔哈齐那边,虽然依旧安静,但那种刻意压抑的抽气声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稍微放松了些的、悠长的呼吸。
渐渐地,三种不同的呼吸声,在这黑暗冰冷的小屋里,交织成了一首不算动听、却异常真实的夜曲。
巴雅喇的呼吸声最轻,带着孩童的纯真和无邪,像春日里最柔和的微风。
雅尔哈齐的呼吸声平稳而均匀,像山间静静流淌的小溪,透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
舒尔哈齐的呼吸声,则稍微重一些,带着少年人变声期特有的、一点点的沙哑和粗粝,像秋风吹过林子的声音,里面藏着许多未说出口的心事。
听着弟弟们安稳的呼吸声,努尔哈赤那颗一首悬着、被各种忧虑填满的心,才一点点、慢慢地落回了实处。尽管身上依旧寒冷,尽管前路依旧迷茫,但至少此刻,弟弟们都在他身边,呼吸平稳,安然入睡。
这,或许就是他所能拥有的、最真实的温暖和慰藉了。
不知过了多久,在弟弟们交织的呼吸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里,努尔哈赤紧绷的神经终于一点点松弛下来,沉重的眼皮慢慢合拢,意识渐渐模糊,最终,也被那无边的黑暗和疲惫拖入了并不安稳的、却必不可少的睡眠之中。
小屋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西种不同的呼吸声,在寒冷的夜色里,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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