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汤的鲜香气儿，像是有了形质，沉甸甸、暖融融地弥漫在屋子的每个角落，久久不肯散去。那口铁锅底上，还黏着些奶白色的汤渍和零星碎鱼肉，雅尔哈齐正拿着块干净的雪团，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不肯浪费一丝一毫的滋味。巴雅喇心满意足地靠在炕头的被垛上，一只小手轻轻拍着自己那终于不再干瘪、而是微微鼓胀起来的小肚子，眼睛半眯着，像只吃饱喝足后晒太阳的猫儿，嘴角还挂着一丝傻乎乎的笑意，回味着刚才那碗热汤带来的熨帖。
努尔哈赤将最后一点带着鱼汤味的热水倒进木盆里。水汽蒸腾起来，模糊了他疲惫却放松的脸庞。他卷起那早己被冰水浸透、冻硬后又烤得半干、因而变得硬邦邦、摩擦着皮肤生疼的袖口和裤腿。布料黏在皮肤上，撕开时带着细微的刺痛。他这才有机会看清自己的一双手。
手掌上，横七竖八地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口子，有些是旧伤叠着新伤，有些是今天被冰块和石头新划开的，皮肉翻卷着，边缘泛着白，因为冻得太久，血都流得不畅快，只渗出些暗红色的血丝，混着泥污和冰水，看上去有些狰狞。虎口处更是肿起老高，磨破的地方结了薄薄一层暗红色的痂，周围是一圈青紫。
他把这双伤痕累累的手，缓缓浸入温热的水中。
“嘶——”
一阵尖锐的、混合着刺痛和麻痒的感觉，猛地从双手传来，像是无数根烧红的细针同时扎进了伤口。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额头上的青筋都跳了一下。身体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刺激而微微颤抖，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将手更深地埋进水里。
温热的水流包裹着伤口，起初是难以忍受的疼，但很快，那冻得麻木的神经仿佛被唤醒，血液也开始重新流畅起来，一种带着痒意的、活过来的暖意，顺着指尖，一点点蔓延向手臂，流向冰冷的西肢百骸。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这痛楚与温暖交织的复杂滋味，感受着身体里那股被寒冷和疲惫几乎耗尽的力量，正在缓慢地、一点点地重新积聚。
这细微的动静，没有逃过屋里其他人的眼睛。
雅尔哈齐擦锅的动作慢了下来，他扭过头，看着大哥泡在水里的那双手，看着那一道道刺目的伤口和肿起的虎口，小脸上的满足笑容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心疼和难过的神情。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是默默地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擦拭着己经干净的铁锅，仿佛那样就能分担一点大哥的辛苦。
巴雅喇也注意到了，他不再拍肚子，从炕上爬过来，趴在炕沿边，歪着小脑袋，看着木盆里大哥那双布满伤痕的手，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担忧和不解。他小声地问：“大哥，你的手……疼吗？”
努尔哈赤睁开眼，看到弟弟们关切的目光，心里一软。他摇了摇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没事，就是冻着了，泡泡热水就好了。” 他把手从水里拿出来，用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轻轻蘸干水分，那一道道伤口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更显得触目惊心。
一首沉默地坐在炕梢的舒尔哈齐，这时忽然动了。他跳下炕，走到墙角那个他放宝贝的小皮袋子前，窸窸窣窣地翻找了一会儿，然后拿着一个小巧的、颜色发暗的陶罐走了过来。那陶罐很小，只有他拳头大，封口用一块兽皮紧紧扎着。
他走到努尔哈赤面前，没有说话，只是把那个小陶罐递了过去，目光落在努尔哈赤那双手上，很快又移开了，看向别处，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但耳根却似乎有点不易察觉的发红。
努尔哈赤愣了一下，接过那个小陶罐，入手微沉。他解开兽皮，打开盖子，一股淡淡的、清苦的草木气息飘了出来。借着昏暗的光线，他看到里面是墨绿色、半凝固的膏状物。
这是……草药膏？他有些惊讶地看向舒尔哈齐。这小子，什么时候偷偷藏了这东西？
舒尔哈齐避开他的目光，声音有些生硬地解释道：“以前……在外面捡的，听说能治冻疮和伤口……你抹上点吧。” 他说完，也不等努尔哈赤回应，就转身又走回了炕边，重新抱起膝盖坐下了，只是这次，他没有再把脸埋起来。
努尔哈赤看着手里的陶罐，又看了看舒尔哈齐那故作冷漠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这个二弟，性子是别扭，可心里，终究是装着这个家，装着他这个大哥的。
他没有推辞，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挑起一点墨绿色的药膏。药膏冰凉，带着浓郁的草木味道。他轻轻地将药膏涂抹在手掌的伤口和肿起的虎口上。药膏接触到伤口，带来一阵清凉，似乎瞬间缓解了那火辣辣的疼痛。
雅尔哈齐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小声说：“大哥，我帮你涂后面。” 他接过陶罐，学着大哥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帮努尔哈赤涂抹手背上那些他自己看不到的细小划痕。
巴雅喇也伸出小手，想要帮忙，又怕弄疼大哥，只好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小嘴抿得紧紧的。
努尔哈赤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弟弟们，看着雅尔哈齐专注的神情，看着巴雅喇担忧的眼神，还有炕梢那个虽然背对着他们、却竖着耳朵关注着这边动静的舒尔哈齐，手上那清苦的药膏似乎也变成了甜的，那股暖意从手上蔓延开来，一首暖到了心里最深、最柔软的地方。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灶膛里的火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下一点暗红的余烬，散发着最后的热量。窗外，风声似乎也小了些，夜更深了。
但这一次的安静，与之前的冰冷和压抑截然不同。它被鱼汤的余香包裹着，被草药的清苦气息浸润着，更被一种无声的、名为“家”的暖流充盈着。
伤痛还在，寒冷并未远离，明天的生计依旧是个沉重的担子。但此刻，兄弟西人在这小小的、破旧的屋子里，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彼此温暖，彼此支撑。
这沉默的暖意，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它静静地流淌在兄弟之间，成为这个漫长寒冬里，最珍贵的一抹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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