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最后那点暗红色的余烬，终于不甘心地被黑暗彻底吞没，连一丝热气儿都没能留下。屋子里唯一的光源，只剩下炕沿上那盏小小的、摇曳不定的油灯。
灯盏是粗陶烧的，边缘还有个不起眼的小缺口。里面的灯油浅得可怜，只能勉强浸过灯捻的底部，那灯捻也是用旧布条搓成的，吸了油，顶端聚着豆大的一点昏黄光晕。就是这点微弱得仿佛一口气就能吹灭的光，成了这无边黑暗里唯一的依靠，顽强地在每个人脸上、身上，投下跳动不安的、长长的影子。
努尔哈赤靠坐在炕沿边，就着这昏暗的灯光，低头审视着自己刚刚涂抹了药膏的双手。墨绿色的药膏覆盖在纵横交错的伤口上，带来持续的、清凉的慰藉，暂时压下了那火辣辣的疼痛。但他知道，这不过是暂时的。明天，后天，这双手还要去劳作，去劈柴，去挖掘，去面对这冰冷世界里一切粗糙和坚硬的东西。他轻轻活动了一下手指，关节依旧僵硬，的虎口在动作时传来清晰的钝痛。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将手放下，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盏灯。
灯苗很小，却很固执，在几乎看不见的气流里微微颤动着，努力维持着那一点光亮。它照亮的范围有限，只能勉强勾勒出炕上三个弟弟的轮廓，更远的地方，则完全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巴雅喇己经熬不住了。小家伙吃饱了肚子，身上也暖和了，那点兴奋劲儿一过，困意就如潮水般涌来。他歪在努尔哈赤身侧的炕上，小脑袋一点一点，像只啄米的小鸡，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他努力想保持清醒，听听哥哥们说话，但那温暖的倦意实在难以抵挡。终于，他身子一歪，整个儿蜷缩起来，脑袋枕在努尔哈赤的大腿旁，呼吸很快就变得均匀绵长，沉沉地睡去了。昏黄的灯光照在他稚嫩安详的睡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弯小小的阴影，嘴角还无意识地微微翘着，似乎梦到了什么好东西。
努尔哈赤低头看着巴雅喇的睡颜，看着他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小小胸膛，心里那片因为生计而始终紧绷着的角落，不由得柔软下来。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将他额前几缕汗湿的头发拨开，又拉了拉那床破旧的被子，将他露在外面的小肩膀盖严实。
雅尔哈齐没有睡。他坐在炕的另一头，离灯光稍远些，身影在墙壁上投下一个放大了的、显得有些单薄的影子。他手里拿着几根白天捡回来的、粗细不一的乌拉草，正就着那点微弱的光亮，低着头，专注地编织着什么。他的手指很灵巧，乌拉草在他手中上下翻飞，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是在编草垫子，还是想补一补自己那双同样破旧的鞋子？努尔哈赤看不太清，只能看到他低垂的、被阴影笼罩的侧脸，和那紧抿着的、透着一股认真劲儿的小嘴。这个二弟，总是这样，默默地做着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用他的方式，分担着这个家的重量。
而舒尔哈齐，则坐在最远离灯光的炕梢角落里，整个人几乎都隐没在黑暗中，只有偶尔灯苗跳动一下时，才能短暂地照亮他模糊的身影。他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脸朝着墙壁的方向，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在看着墙壁上自己那扭曲晃动的影子出神，还是在听着窗外的风声。他没有参与任何事，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就像一尊沉默的、带着棱角的石像。但努尔哈赤能感觉到，他并没有睡着，那紧绷的背部线条，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是在想白天那条鱼的来历？还是在为明天的未知而烦忧？努尔哈赤猜不透，这个二弟的心思，总是像这夜色一样深。
油灯的光晕，将兄弟西人笼罩在这一个小小的、光与影交织的世界里。努尔哈赤看着灯光下三个弟弟不同的姿态——巴雅喇无忧无虑的沉睡，雅尔哈齐安静专注的劳作，舒尔哈齐沉默孤僻的背影——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他们是他的责任，是他活下去、挣扎下去的全部意义。看着他们，他觉得自己再苦再累也值得。可同时，看着他们在这贫寒中早熟，在这困顿中沉默，他又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和愧疚。如果他们生在普通人家，此刻或许应该在温暖的屋子里，听着长辈的故事，而不是在这摇曳的油灯下，各自怀揣着心事，对抗着漫漫长夜。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那盏油灯上。灯捻似乎又短了一点点，那豆大的光晕也随之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灯油，也快耗尽了。这让他想起家里那快要见底的米罐，那所剩无几的柴火……光明和温暖，食物和希望，每一样都是如此短暂，如此珍贵，需要他拼尽全力去争取，去维持。
一阵极度的疲惫感，如同夜色般无声地包裹了他。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劳累，更有精神上的重负。他才十九岁，肩膀却要扛起一个家，扛起三个弟弟的未来。这担子，太沉了。
他缓缓地向后靠去，将头抵在冰冷粗糙的土墙上，闭上眼睛。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药膏的清苦气味隐隐约约地萦绕在鼻尖，弟弟们平稳的呼吸声近在耳边，窗外那永不停歇的风声，此刻听起来也像是遥远的背景噪音。
他没有立刻睡着，意识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漂浮。脑子里闪过许多破碎的念头，关于明天，关于未来，杂乱无章，却又沉重无比。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雅尔哈齐也轻轻地躺下了，吹熄了手边正在编织的东西。屋子里唯一的光源，只剩下那盏还在顽强坚持的油灯。
又过了一会儿，连那盏油灯也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灯油。灯苗猛地向上窜了一下，发出一个短暂而明亮的跳跃，随即，迅速地、无声无息地黯淡下去，最终，“噗”地一下，彻底熄灭了。
整个小屋，瞬间被绝对、纯粹的黑暗所吞没。
在这突如其来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听觉变得异常敏锐。巴雅喇平稳的呼吸声，雅尔哈齐翻身的窸窣声，还有……舒尔哈齐那边传来的一声几不可闻的、悠长的叹息。
黑暗，带来了恐惧，也带来了某种奇异的安宁。它掩盖了白日的艰辛，也暂时遮蔽了前路的迷茫。
努尔哈赤依旧靠坐在那里，没有动。他在黑暗中睁大着眼睛，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听着弟弟们的呼吸声，感受着这黑夜的重量，也感受着内心深处，那如同未熄余烬般、不肯彻底熄灭的微光。
明天，总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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