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算是彻底跳出了东山头，明晃晃、金灿灿的阳光，没了清晨那股子清冷劲儿，变得暖和甚至有些晒人起来。寨墙上的风，似乎也小了些，只是依旧执拗地吹拂着，将塔克世和努尔哈赤父子二人的衣角掀动，发出噗噜噜的轻响。
塔克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远处哈达部方向那连绵的山影，仿佛要将那山形地势，连同其背后代表的威胁，都刻进脑子里。然后，他收回目光，不再多言，只是拍了拍身边粗糙的木栅，转身，沿着来路向梯子走去。他的动作依旧沉稳，但那背影在努尔哈赤眼中，似乎比来时又沉重了几分。
努尔哈赤默默跟上。下梯子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手脚有些发僵，不单单是冷的，更多的是一种心神受到巨大冲击后的麻木。脚重新踩在坚实的地面上，他才微微松了口气，可心里头那块大石头，却丝毫没有被搬开的迹象。
寨子里己经彻底活泛起来了。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着或浓或淡的炊烟，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味儿、熬煮米粥的香气，还有牲口棚里传来的熟悉气味。女人们高声呼唤着贪玩不肯回家吃饭的孩子，男人们则扛着锄头、斧头，三三两两地往寨子外走，准备开始一天的劳作。几个半大的小子，大概是记挂着昨天西头空地上的比试，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议论着，目光不时瞟向努尔哈赤，带着好奇和一种说不清的敬畏。
这一切，都是赫图阿拉最寻常不过的清晨景象，充满了生机与琐碎的烟火气。可此刻在努尔哈赤眼里，这平静祥和的背后，却仿佛潜藏着一根无形的、绷紧的弦。阿玛的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他从未留意过的门，门后不是阳光明媚的庭院，而是弥漫着山雨欲来气息的、幽暗的丛林。
塔克世没有回家，而是径首朝着寨子中央那片稍微宽敞些的空地走去。那里己经聚集了二三十条精壮的汉子，大多是建州左卫下辖各噶珊（村寨）的小头目，或者塔克世身边得力的侍卫、家丁。额亦都、安费扬古这些熟悉的面孔都在其中。他们有的穿着皮甲，有的就是寻常的猎装，但个个腰佩腰刀，身背弓箭，神情肃穆，透着一股子干练和彪悍。空地旁边，还拴着十几匹鞍鞯齐全的战马，不时打着响鼻，蹄子刨着地面。
努尔哈赤认得这场面，这是要组织人手进山春猎了。开春之后，山林里的野兽结束冬眠，开始活跃，正是补充肉食、获取皮毛的好时候。同时，这也是一种不落下武备的操练。
塔克世走到人群前，目光扫视一圈，众人立刻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人都齐了？”塔克世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威严。
额亦都上前一步，他是个三十出头的壮汉，面庞黝黑，身材魁梧得像半截铁塔，声音洪亮：“回大人，能抽出来的都在这里了，一共二十八个。”
塔克世点了点头：“嗯。老规矩，分作三队。额亦都，你带一队，往北边呼伦哈达山阳坡那边去，那边林子密，麂子、獐子多。安费扬古，你带一队，沿着苏克素浒河往上游走，河套子那边，开春常有野猪下来喝水拱食，小心着点，那玩意儿性子野。我带剩下的人，去西边那片老林子看看，听说前几日有噶珊的人瞧见有鹿群的蹄印。”
他分配任务条理清晰，显然对周围的地形和兽群分布了如指掌。众人纷纷领命，各自检查着弓箭和随身物品，准备出发。
这时，塔克世像是才想起跟在身后的努尔哈赤，转过头，对他说道：“你今天就跟着我。”
努尔哈赤愣了一下，随即心头涌上一阵混合着紧张和期待的悸动。他平日里虽然也跟着噶珊的孩子们一起练习弓马，偶尔也跟着大人们进山打过些小猎物，但像这样正式地、跟着阿玛和部族里最精锐的猎手们一起行动，机会并不多。他用力点了点头，攥紧了拳头，感觉到手心有些潮湿。
安费扬古是个心思细腻的，见状笑了笑，从自己马鞍旁的褡裢里抽出一张尺寸稍小些、但制作颇为精良的角弓，连同半壶箭递了过来：“小主子，用我这个吧，弓力适中，比您平时练手的那张要强些。”
努尔哈赤看了一眼阿玛，见塔克世没有表示，便接了过来，低声道：“谢谢安费扬古叔叔。”
弓箭入手，沉甸甸的，弓臂光滑冰凉，弓弦绷得紧紧的，确实比他平时用的那张孩童练习弓要好上太多。他试着空拉了一下，弦声嗡鸣，带着一股沉稳的力量感。
很快，队伍分派停当，各自上马。塔克世一马当先，努尔哈赤被安排跟在他马后，其余七八个猎手呈松散的队形跟在左右和后方。马蹄踏在寨子的土路上，努尔哈赤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努尔哈赤最新章节随便看！发出沉闷的“嘚嘚”声，引得一些留在寨子里的老人、妇人和孩子驻足观望。
出了寨门，视野豁然开朗。初春的原野，大片大片的土地还着，去岁的枯草甸子底下，己经钻出了密密麻麻的、嫩绿的新芽。远山如黛，近水潺潺。队伍沿着一条被踩出来的小径，向着西边的山林进发。
越往西走，人烟越是稀少，道路也越发崎岖难行。林木渐渐茂密起来，多是些耐寒的松树、桦树和柞树，枝头刚刚抽出嫩黄的芽孢，远远看去，像是给山林罩上了一层淡淡的绿雾。林间的空地上，偶尔能看到一丛丛顶着紫色或白色小花的不知名野草，在料峭的春风里微微摇曳。
塔克世骑在马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时而在一些看似寻常的地方勒住马缰，仔细观察着地面。努尔哈赤学着他的样子，努力分辨着泥地上的蹄印、断折的草茎、以及树干上的刮痕。他认出了一些熟悉的动物足迹，比如狍子细小的、分成两瓣的蹄印，还有野兔留下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小点。
“看这里。”塔克世忽然用马鞭指向一处泥泞的洼地。
努尔哈赤策马靠近，只见那泥地里，印着几个比狍子蹄印大得多、也深得多的脚印，形状有些像牛蹄，但更显狭长，而且边缘清晰，显然是刚留下不久。
“是鹿？”努尔哈赤不太确定地问。
“是马鹿。”塔克世肯定道，他用马鞭比划着脚印的大小和间距，“看这深度和跨度，个头不小，估计是头壮年的公鹿。它们这时候正忙着找盐碱地舔舐，补充一冬天耗掉的力气。”
正说着，前面树林里传来一阵扑棱棱的声响，几只受惊的山鸡尖叫着从灌木丛里飞起，拖着长长的尾羽，慌慌张张地消失在密林深处。
塔克世抬起手，示意队伍停下。他侧耳倾听片刻，又看了看山鸡飞起的方向，低声道：“前面有东西，惊了它们。小心点，可能是大牲口。”
猎手们立刻紧张起来，纷纷摘下弓箭，搭箭在弦，目光警惕地搜索着前方的树林。努尔哈赤也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他紧紧握住安费扬古给他的那张角弓，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队伍放慢速度，悄无声息地向前推进。林间的光线变得斑驳而昏暗，空气中弥漫着腐殖土和松针的混合气味。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带路的猎手忽然打了一个手势。
众人立刻屏住呼吸，隐身在树干和灌木之后。努尔哈赤从一丛茂密的柞树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出头，顺着猎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前方大约五六十步远的一片林间空地上，果然有一群马鹿正在低头啃食着刚刚冒头的嫩草和灌木芽。大约有十几头，大多是母鹿和小鹿，它们似乎并未察觉到危险的临近，悠闲地踱着步子，偶尔抬起头，警觉地转动着耳朵。而在鹿群的边缘，一头体型格外雄壮的公鹿格外显眼，它头顶着一对硕大、枝杈分明、刚刚褪去茸皮呈现出骨白色的鹿角，脖颈粗壮，毛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深褐色的光泽。它不像其他鹿那样专心吃草，而是不时昂起头，翕动着鼻翼，似乎在空气中捕捉着什么不安的气息。
“好家伙……”旁边一个猎手忍不住低声赞叹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这头公鹿，怕是能出上百斤肉，那张皮子也是上等货色。”
塔克世没有说话，他只是缓缓地从箭壶里抽出一支尾部染成黑色的雕翎箭，搭在了弓弦上。他的动作沉稳而流畅，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牢牢地盯住了那头最为警觉的公鹿。
所有的猎手都屏息凝神，等待着塔克世发出攻击的信号。林间只剩下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以及鹿群偶尔发出的、轻微的咀嚼声。
努尔哈赤感觉自己的喉咙发干，他看着阿玛那专注而冷峻的侧脸，看着那绷紧的弓弦，看着远处那头浑然不知死神将至的雄壮公鹿。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昨天空地上，自己用树枝射中草靶的情景。那时的得意和此刻阿玛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真正属于猎手和战士的、冷静而致命的杀气相比，显得是多么的幼稚和可笑。
真正的狩猎，无关炫耀，只关乎生存，关乎那一击必中的果决。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从鹿群侧后方的密林深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伴随着几声粗野的呼喝和唿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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