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努尔哈赤睡得并不踏实。
炕是热的，被褥也厚实，额娘特意给他多压了一床旧毯子，可他就是觉得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从骨头缝里丝丝缕缕地往外冒。脑子里像是塞进了一团乱麻，白天空地上的喧闹、额尔衮那张扬的笑脸、界堪委屈通红的眼眶、自己手中那简陋木弓的触感、射中靶心时周围死寂般的安静、额娘在灶火边欲言又止的叹息、阿玛在寒夜里那些沉重如山的话语……所有这些画面和声音，交错着、翻滚着、撕扯着，让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窗外风声呜咽，时而像妇人低泣，时而又像受伤野兽的咆哮。他仿佛能透过那厚厚的桑皮纸窗户，听到寨墙上守夜人沉重的脚步声，还有那火把在风中挣扎燃烧时发出的“呼呼”声响。这些平日里早己习惯的、作为背景存在的声音，今夜却变得异常清晰，一下下，敲打在他的耳膜上，也敲打在他那颗年轻而躁动的心上。
“忍耐……积蓄力量……活下去的法子……”额娘温柔却无奈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退一步……不是为了怕……是为了下次打出去更有力……”阿玛冷峻而疲惫的面容浮现在眼前。
他猛地坐起身，黑暗中，粗重地喘了几口气。旁边的雅尔哈齐睡得正沉，发出均匀的鼾声，一条胳膊大大咧咧地搭在外面，对兄长内心的惊涛骇浪毫无知觉。努尔哈赤替他掖了掖被角，自己却再无睡意。他摸索着穿上冰冷的衣裤和靴子，动作很轻，生怕吵醒了家人。
推开屋门，一股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天还没亮，正是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院子里一片寂静，水缸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凌，反射着微弱的星光。他走到院子中央，学着阿玛昨晚的样子，仰起头，望着那片墨黑的天幕。星星似乎比半夜里更稀疏了些，光芒也愈发显得清冷、遥远。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像一尊石雕，任由寒意浸透衣衫，仿佛要用这身体的冷，来压制住心里那团乱窜的火。不知过了多久，东边的天际，终于撕开了一条极细极窄的、鱼肚子般的灰白。
也就在这时，里屋传来了响动。是塔克世起来了。
努尔哈赤立刻收敛心神，转身面向屋门。塔克世披着外衣走了出来，看到站在院子当中的儿子，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惊讶的神色，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起了？那就走吧。”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出了院落。寨子里还沉浸在睡梦之中，大多数房屋都黑着灯，只有极少数勤快的人家，屋顶己经开始冒出若有若无的炊烟，在清冷的空气中笔首地上升，像一根根灰色的细线。土路两旁的草叶上，凝结了一层白茫茫的霜花，踩上去，发出“沙沙”的碎裂声。
塔克世的脚步迈得很大，很稳，努尔哈赤需要稍微加快步子才能跟上。他们没有交谈，只有脚步声和呼吸声在寂静的晨雾中交织。努尔哈赤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阿玛高大而略显沉重的背影，那背影在朦胧的晨光里，像一座移动的山。
很快，他们来到了寨墙脚下。
这堵护卫着赫图阿拉数百口人身家性命的土墙木栅，在晨曦微露的天光下，显露出了它最真实、甚至有些丑陋的容貌。夯土的墙体并不平整，布满了雨水冲刷留下的沟壑和裂缝，有些地方露出了里面掺杂的碎石和草茎。外面包裹的那层木栅，许多木头己经变成了黑褐色，那是常年风吹雨淋留下的印记，不少木头上还能看到刀劈斧砍的旧痕，甚至有几处，残留着一些深色的、像是干涸血迹的污渍。
塔克世没有立刻登上寨墙，而是沿着墙根，慢慢地走着。他的目光，像最精细的工匠手里的尺子，一寸一寸地扫过墙体、木栅、以及墙根下堆放的诸如滚木、礌石之类的守城器物。他时而停下脚步，伸出手，用力按一按某处看起来不太结实的墙体，眉头微微蹙起；时而蹲下身，捡起一块从木栅上脱落下来的、己经有些腐朽的木片，在手里掂量一下，然后随手扔到一边。
努尔哈赤默默地跟在后面，学着阿玛的样子，仔细地看着。他看到了阿玛昨晚提到的、那处再次塌陷了一小段的墙体，塌陷的地方像一道难看的伤疤，新糊上去的泥土颜色明显与周围不同，但似乎仍然不够牢固。他也看到了几处木栅连接的地方，用来捆绑的皮绳或者藤条己经磨损得厉害，似乎用力一扯就会断掉。
这些平日里他或许根本不会留意到的细节，此刻在阿玛沉默的检视下，变得无比清晰，也无比刺眼。这堵他从小看到大、觉得理所当然应该坚固无比的寨墙，原来竟是如此的……千疮百孔，勉力支撑。
塔克世终于在一段看起来相对完好的寨墙前停下了脚步。这里架设着一架用粗大原木钉成的、可以供人上下的简陋梯子。他回头看了努尔哈赤一眼，示意他跟上来，然后便身手矫健地，三下两下攀了上去。
努尔哈赤深吸一口气，也跟着爬了上去。
当他站在寨墙顶上，视野豁然开朗的那一刻，一股混合着寒意和某种难以言喻情绪的风，猛地灌了他满口满鼻，让他几乎窒息。
东方，那片鱼肚白正在迅速扩大，染上了淡淡的橙红，预示着太阳即将喷薄而出。苏克素浒河像一条银灰色的带子，蜿蜒着从山脚下流过，河面上漂浮着尚未完全消散的晨雾。呼伦哈达山连绵的轮廓，在渐亮的天光中显得层次分明，近处的墨绿，远处的青灰，一层层向着天际延伸，沉默，而威严。
这是他看了无数次的景色。但今天，站在这个高度，以这样一种心情来看，感觉却完全不同。
塔克世没有去看那壮丽的日出，他的目光，投向的是寨墙之外，更广阔的地方。他伸手指着东南方向，那里是群山交错之处，视野的尽头。
“看到那边了吗？”塔克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打破了清晨的寂静，“山的那一边，再往东，是栋鄂部的地界。他们人不多，但占据着几处好猎场，往年为了争猎物，没少起摩擦。”
他的手指又缓缓移向西南：“那边，过了苏克素浒河下游，是哲陈部。他们靠近哈达部，有时候难免要看王台的脸色行事。”
最后，他的手指向了正南偏西的方向，那里的山势似乎更加险峻，天空也仿佛更加低沉一些。“那个方向，是哈达部。王台的部落。他们兵多，马壮，控制的敕书（明朝的册封和贸易许可）也多。抚顺马市上，他们往往能换到最好的铁器、布匹和粮食。”
塔克世收回手，双手扶在粗糙的木栅上，目光依旧遥望着远方，仿佛要穿透那层层叠叠的山峦，看到那些部落的营寨，看到那些或友善、或敌对、或觊觎的目光。
“努尔哈赤，”他说道，“你现在站的这个地方，看到的，不只是山，不只是河。你看到的，应该是活路，也是死路。”
努尔哈赤的心猛地一紧。
“东南的栋鄂，是可能拉拢的盟友，也可能是趁火打劫的邻居。西南的哲陈，是摇摆不定的墙头草，风往哪边吹，他们就有可能往哪边倒。而南边的哈达，”塔克世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冰冷的陈述，“是悬在我们头顶的一把刀。王台年纪大了，他的儿子们，个个都不是安分的主。他们看上的，是我们脚下这片祖宗传下来的土地，是我们进山采参、下水捞珠的权利，是我们这几百口能打仗、能生产的丁口。”
太阳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将第一缕金色的光芒洒向大地。寨墙、房屋、远山、近树，都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边。但这光芒，却无法驱散塔克世话语中带来的寒意，也无法照亮努尔哈赤心中那片骤然变得沉重而复杂的图景。
他顺着阿玛手指的方向，极力远眺。那些原本在他眼中只是自然景色的山峦、河流，此刻仿佛都活了过来，变成了棋盘上的格子，而格子里摆放的，是一个个有着不同心思、不同力量的部落。赫图阿拉，只是这棋盘上并不算起眼的一子。
“阿玛，”努尔哈赤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望着哈达部的方向，问出了盘旋在心头一夜的问题，“如果……如果哈达部真的打过来，我们……守得住吗？”
塔克世沉默了。他低头，看着寨墙下，那些开始陆续醒来、有了人声和炊烟的房舍，看着几个早起的孩子，揉着眼睛从屋里走出来，在院子里追逐打闹。他的目光，在那片勃勃的生机上停留了许久。
然后，他抬起头，重新看向努尔哈赤，那双锐利的眼睛里，映着初升的朝阳，却深邃得不见底。
“守不守得住，不是靠嘴说的。”塔克世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砸在努尔哈赤的心上，“靠的是这堵墙够不够高，够不够厚；靠的是寨子里的粮仓，能不能支撑三个月、五个月；靠的是每一个能拿起武器的男人，敢不敢站在这个墙头上，把箭射出去，把刀砍下去；靠的是我们这些人，”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有没有那个决心，宁可死，也绝不让人踏进寨子一步，糟蹋我们的土地，掳掠我们的亲人。”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远山，而是面对着努尔哈赤，目光如炬：“现在，你告诉我，我们守不守得住？”
努尔哈赤张了张嘴，看着阿玛那沉静如水却又仿佛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看着寨墙下那些渐渐多起来的、为一天生计开始忙碌的熟悉身影，看着这沐浴在晨光中、看似平静安宁的赫图阿拉。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了他的喉咙，堵住了他所有的话。
他无法回答。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在阿玛那里，也不在任何一个噶珊那里。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就在他自己手里，在像他这样的，每一个爱新觉罗家的男丁，每一个赫图阿拉的子孙手里。
塔克世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地等着。
晨光越来越亮，将父子二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在粗糙的寨墙木板之上。风依旧在吹，带着远山的寒意，也带来了寨子里愈发清晰的人间烟火气。
这一堂无声的课，比任何弓马训导，都更加深刻地，刻进了少年努尔哈赤的骨血之中。他看到的，不再仅仅是一堵墙，而是墙后需要守护的一切；他望见的，也不再仅仅是远山，而是山那边，必须去面对的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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