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透了浓墨的厚重毡布,严严实实地罩住了赫图阿拉城寨。白日的喧嚣和生机,仿佛都被这无边的黑暗吸了进去,只剩下风掠过寨墙和屋顶时,那持续不断的、低沉的呜咽声。偶尔,从寨子深处传来一两声犬吠,显得格外清晰,又很快被风声吞没。
屋子里,油灯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人影,像是皮影戏的开场。雅尔哈齐到底是年纪小,吃饱喝足,又疯玩了一天,那股兴奋劲儿过去后,困意就如潮水般涌了上来。他坐在炕沿上,脑袋一点一点地,像只啄米的小鸡,最后终于支撑不住,身子一歪,靠在叠好的被褥卷上,发出了轻微而均匀的鼾声。
喜塔腊氏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拿过一件旧袍子,小心地盖在雅尔哈齐身上,又将他垂在炕沿外的腿轻轻挪了上去。她看着小儿子熟睡中犹自带着一丝笑意和满足的脸庞,不由得也微微笑了笑,伸手替他捋了捋额前散乱的头发。
做完这些,她才转过身,看到努尔哈赤依旧站在那扇不大的木窗前。窗户用厚厚的桑皮纸糊着,挡住了外面的寒风,但也隔绝了大部分的星光。他只能透过纸上些许细微的缝隙,感受到外面那沉甸甸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他的背影在跳动的灯光下,显得比白日里要单薄些,却又透着一股与年龄不太相符的沉静,甚至是沉重。
喜塔腊氏知道,这孩子心里装着事。从小到大,努尔哈赤就不像雅尔哈齐那样,有什么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他更像他阿玛塔克世,心思重,话不多,很多事都闷在心里自己琢磨。今天空地上发生的事,还有晚饭时塔克世那番话,显然是在他心里激起了不小的波澜。
她没有立刻出声,而是走到炕桌边,就着那如豆的灯光,拿起一件努尔哈赤白天磨破了的旧褂子,又从炕梢的针线笸箩里找出针线和颜色相近的布头,开始细细地缝补起来。针尖穿过厚厚的棉布,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而富有节奏。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窗边的儿子听,声音轻柔得如同窗外那若有若无的风:“你阿玛他……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性子倔,不服输,总想着要靠自己的一双手,挣出个样子来。”
努尔哈赤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但没有回头,依旧望着那扇漆黑的窗户。
喜塔腊氏手里的针线活没停,继续说道:“那时候,咱们爱新觉罗家,看着还是个指挥使的府邸,可内里的艰难,外人哪里知道。你玛法觉昌安老了,部族里的事情又多又杂,哈达部、乌拉部,还有那些更北边的野人女真,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你阿玛上面还有兄长,下面也有弟弟,夹在中间,做什么事都难。”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些并不算遥远的、却仿佛隔了一层的往事,手里的针在头皮上轻轻蹭了蹭,让针尖更滑利些。“那时候,为了换些粮食、铁器回来,你阿玛常常要带着人,冒着风雪,走很远的路去抚顺马市。路上不太平,有劫道的马贼,也有其他部落不怀好意的人。有一次,他们带的皮子、东珠差点全被抢了,是你阿玛带着几个忠心的噶珊(部众),硬是护着东西杀了出来,他自己肩膀上,也留下了一道这么长的口子。”
喜塔腊氏用手比划了一下长度,那长度让努尔哈赤的心不由得揪紧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想象着,年轻的阿玛,在冰天雪地里,挥舞着兵器,与人搏杀,鲜血染红了皮袍的场景。
“回来的时候,人都冻得快僵了,带去的十几个人,也折了两个……”喜塔腊氏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可换回来的东西,分到各家各户手里,也就勉强够糊口罢了。你阿玛从没抱怨过什么,他总是说,他是建州左卫的指挥使,这些都是他该担的责任。”
“责任……”努尔哈赤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他好像有点明白,又好像更糊涂了。指挥使的责任,就是带着族人,在这片山林里,艰难地活下去吗?就是要去面对那些看不见的刀光剑影,还有那些来自西面八方的、或明或暗的觊觎吗?
“你今日做的事,”喜塔腊氏话锋一转,将话题引了回来,目光温柔地落在儿子的背影上,“额娘听雅尔哈齐说了个大概。你能不羡慕别人的好弓,自己想法子,还用树枝射中了靶心,这很好。咱们女真人,老祖宗就是在山林里讨生活的,靠的就是随机应变,靠的就是这双手和脑子。你玛法在世的时候常说,真正的猎手,不是看他背着多好的弓,而是看他能不能在最缺东西的时候,照样打到猎物。”
她放下手里的针线,轻轻叹了口气:“可是啊,努尔哈赤,你阿玛今天的话,也没说错。取巧能赢一时,赢不了一世。咱们建州左卫,如今看着是安稳,可这安稳底下,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哈达部的王台,仗着得了明朝的敕书(册封文书),越来越不把周边部落放在眼里;叶赫部的逞加奴、仰加奴两兄弟,更是野心勃勃,吞并了不少小部族。咱们赫图阿拉,在他们眼里,怕也是一块肥肉。”
这些话,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投入努尔哈赤的心湖,激起层层寒意。他平日里在寨子里,看到的更多的是噶珊们日常的劳作、孩子们的嬉闹,虽然也隐约感觉到大人们眉宇间的凝重,却从未如此清晰地听到额娘将这些外面的风雨,如此首白地摊开在他面前。
他缓缓转过身,看向额娘。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那双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急于寻求答案的渴望:“额娘,既然外面那么不太平,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还要忍让?我听噶珊们私下里议论,说哈达部的人前些日子又在咱们的猎场边缘转悠,还抢了我们两个牧民抓到的狐狸。阿玛他……为什么不去找他们理论?”
喜塔腊氏看着儿子那稚气未脱却又带着执拗的脸,心里一阵酸楚,又一阵欣慰。酸楚的是,这孩子终究要面对这些残酷的现实;欣慰的是,他己经开始思考这些超越他年龄的问题了。
“理论?”喜塔腊氏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的无奈,“拿什么去理论?哈达部兵强马壮,又得了明朝的扶持,气焰正盛。我们建州左卫,经过这些年的折腾,早己不比从前。你阿玛不是不想理论,是不能。一旦撕破脸,动起刀兵,遭殃的是寨子里这些手无寸铁的老人、女人和孩子。为了两只狐狸,赌上全寨人的性命,值得吗?”
她站起身,走到努尔哈赤面前,伸手整理了一下他有些歪斜的衣领,动作轻柔而充满怜爱:“努尔哈赤,你要记住,很多时候,忍耐不是因为胆小,而是为了积蓄力量。你阿玛肩上的担子重,他心里装着的是整个建州左卫几百口人的吃喝拉撒,是他们的安危。有些委屈,不得不受;有些气,不得不咽。这不是懦弱,这是……这是活下去的法子。”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沉重而熟悉。是塔克世回来了。
喜塔腊氏立刻收住了话头,脸上恢复了平日的温婉神色,快步走到门边,拉开了门闩。
塔克世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他的皮帽子和肩头,似乎还沾染着夜露的湿气。他的脸色比晚饭时更加凝重,眉宇间那道深深的川字纹,像是刀刻上去的一般。
“还没睡?”他看到站在屋当中的努尔哈赤,随口问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就睡了。”喜塔腊氏连忙应道,接过塔克世脱下的外衣,挂在墙角的木架上,“外面情况怎么样?没什么事吧?”
塔克世走到炕边,看了一眼熟睡的雅尔哈齐,又看了看站在原地看着他的努尔哈赤,没有立刻回答喜塔腊氏的问题,而是对努尔哈赤说道:“你跟我出来一下。”
努尔哈赤愣了一下,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阿玛要跟他说什么。他默默地跟着塔克世,走到了屋外的院子里。
院子里的温度比屋里低了很多,夜风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没有了油灯的照明,只有微弱的星光,勉强勾勒出房屋、柴垛和院墙的轮廓。远处的寨墙上,守夜人的火把像几点飘摇的鬼火,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塔克世站在院子中央,仰头望着漆黑的天幕,那里只有几颗稀疏的寒星,在极高极远的地方冷漠地闪烁着。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努尔哈赤几乎以为阿玛只是叫他出来吹冷风。
终于,塔克世开口了,声音低沉,仿佛融入了这沉沉的夜色:“今天寨墙修补的地方,又塌了一小段。是去年风雪太大,地基有些松动了。”
努尔哈赤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道阿玛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修补需要好木料,需要人力。”塔克世继续说道,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可寨子里能抽调出来的壮丁不多,都要忙着准备春耕,进山打猎,储备粮食。好木料也不多了,得去更远的林子里伐,费时费力。”
他转过身,在朦胧的夜色中,看着儿子模糊的轮廓:“努尔哈赤,你白天用树枝射中了靶心,是不是觉得,只要本事够,用什么弓都一样?”
努尔哈赤张了张嘴,想回答,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塔克世没有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某种程度上,是对的。一个人的勇武,很重要。但是,你要知道,守护一个部落,光靠一个人的勇武,是远远不够的。它需要坚固的寨墙,需要充足的粮草,需要锋利的兵器,需要忠诚的部众,需要……需要能在强敌环伺之下,做出最有利于生存的抉择。”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黑暗,投向了更远的地方,那方向,大概是哈达部或者叶赫部所在的位置。“有时候,退一步,不是怕了,是为了把拳头收回来,下次打出去更有力。有时候,忍耐一时之气,是为了不让部落的儿郎们,去做无谓的牺牲。”
这些话,和额娘刚才说的,意思相近,但从阿玛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现实分量。努尔哈赤静静地听着,夜风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他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心里有一股火苗,在阿玛这些沉重的话语下,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旺盛,也更加……复杂。
他好像有点明白了,阿玛肩上的担子,到底是什么。那不单单是指挥使的名号,那是一种沉甸甸的、关乎几百人生死的责任。这种责任,逼迫着人不得不隐忍,不得不算计,不得不做出一些在旁人看来或许是懦弱的选择。
“回去吧,外面冷。”塔克世最后说道,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淡,“明天早点起来,跟我去寨墙上看看。光会射箭还不够,得知道箭该往哪个方向射。”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向屋里走去。
努尔哈赤独自站在寒冷的院子里,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他再次望向那漆黑的天幕和远山模糊而巨大的轮廓,那些山峦,在夜色中像一头头沉默的、蛰伏的巨兽。
这一次,他看到的,不再仅仅是山。他仿佛看到了山那一边的哈达部,看到了更远处的叶赫部,看到了那需要坚固寨墙和充足粮草才能守护的、名为“部落”的东西。
夜还很长,风还在呜咽。但少年心中的某些东西,似乎在这一夜,被悄然打破,又悄然重塑。那远山的轮廓,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烙印在了他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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