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了两偏,慢吞吞地挪到了西边天,那光景便从明晃晃的亮,转成了暖融融的黄。空地上的人群早己散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只留下那几个草靶子孤零零地立着,其中一个靶心上的破洞,像一只独眼,默默地瞅着这渐渐安静下来的寨子。风比先前更急了些,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草屑,打着旋儿,掠过那些低矮的屋顶,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像是在学人叹气。
努尔哈赤和雅尔哈齐兄弟俩,一前一后,走在回家的土路上。雅尔哈齐到底年纪小些,藏不住事儿,那股子兴奋劲儿还没过去,跟在努尔哈赤屁股后面,嘴里就没个停歇。
“大哥!你看见没?看见没?额尔衮那张脸!哈哈,一开始还得意得像只开了屏的野雉,后来呢?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掉地上了!还有界堪,界堪那傻小子,抱着你给的那张破弓,跟抱着什么宝贝似的,眼泪汪汪的,瞅着又可怜又好笑……”雅尔哈齐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恨不得把刚才空地上每个人的表情都再学一遍。
努尔哈赤只是默默地走着,脚下踩着被无数人、无数脚步磨得光亮的土路,发出“沙沙”的轻响。他听着弟弟在身后叽叽喳喳,像只快活的麻雀,心里却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刚才那一箭,是憋着一股气射出去的,现在气散了,手臂上传来的,是一种用力过后的、微微的酸胀感。他抬起右手,看了看虎口处,那里被粗糙的麻绳勒出了一道浅浅的红痕,火辣辣的。
“大哥,你咋不说话?”雅尔哈齐见哥哥不搭腔,快走两步,凑到侧面,歪着脑袋看努尔哈赤的脸,“你刚才可真厉害!就那么随便一弄,树枝子就能射中靶心!额尔衮那张宝贝柘木弓,倒成了笑话了!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显摆!”
“没什么厉害的。”努尔哈赤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少年人变声期特有的沙哑,“是额尔衮自己心浮了。弓是死的,人是活的。心里只惦记着弓好,靶子就看不清了。”
他顿了顿,脚步慢了下来,目光扫过路旁一户人家的院子。那家院墙塌了一角,还没修,能看到里面一个老玛法(爷爷)正佝偻着腰,用一把破旧的斧头,吃力地劈着柴火,每劈一下,都要停下来喘几口气。努尔哈赤看着那高高举起、又沉沉落下的斧头,心里莫名地沉了一下。
“雅尔哈齐,”他忽然问道,“你说,是额尔衮的柘木弓好,还是界堪他阿玛那张旧弓好?”
“那当然是柘木弓好啊!”雅尔哈齐想也不想就回答,“明人工匠做的呢,又好看,又结实,肯定射得远,射得准!”
“那为什么界堪他阿玛,能用那张旧弓,射死过黑熊,养活了一大家子人?”努尔哈赤转过头,看着弟弟,黑亮的眼睛里带着认真的探究,“额尔衮拿着好弓,今天也不过是射中了几次草靶子。”
雅尔哈齐被问住了,张了张嘴,一时答不上来,挠了挠后脑勺,嘟囔道:“那……那不一样嘛……界堪他阿玛是大人,力气大,经验也多……”
“是啊,力气,经验。”努尔哈赤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弟弟说,“弓再好,没有力气拉不开,没有经验瞄不准,也就是根烧火棍。东西是死的,得看谁用,怎么用。”
他说完,不再理会还在苦思冥想的雅尔哈齐,加快了脚步。离家越近,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炊烟和食物味道的气息就越浓。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这才感觉到饿了。晌午为了磨刀,只胡乱啃了两口冷饽饽,这会儿前胸都快贴上后背了。
兄弟俩推开自家那扇厚重的院门,院子里静悄悄的。阿玛塔克世还没回来,想必还在衙署(指挥使处理事务的地方)或者寨墙上巡视。额娘(母亲)喜塔腊氏正在院子角落的灶台前忙碌着。那灶台是用泥土和石块垒砌的,上面架着一口半旧的大铁锅,锅盖的边缘,正“嗤嗤”地往外冒着白色的蒸汽,带着一股浓郁的、炖煮肉类的香气,首往人鼻孔里钻。
喜塔腊氏是个身形略显瘦削的妇人,穿着朴素的蓝色布裙,外面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围裙。她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髻,用一根木簪子别着,几缕碎发被灶膛里的火气和汗水濡湿,贴在额角和脸颊上。她正弯着腰,用一把大木勺在锅里搅动着,侧脸在灶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柔和。
“额娘!我们回来了!”雅尔哈齐一进院子就大声嚷嚷起来,像颗炮仗似的冲到灶台边,使劲吸着鼻子,“好香啊!炖的什么肉?是昨天阿玛带回来的那只山跳(兔子)吗?”
喜塔腊氏抬起头,看到两个儿子,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眼角的皱纹也舒展开来。她伸手用围裙擦了擦额角的汗,笑道:“回来了?玩野了吧?就知道吃!是山跳,还有你噶珊(噶珊,村寨,这里指同寨的人)送来的些干蘑菇,一起炖了。”她说着,目光落到跟在后面、沉默着的努尔哈赤身上,看到他额头上还没干透的汗迹和略显疲惫的神情,柔声问道:“努尔哈赤,怎么了?脸色不大好,是累着了,还是跟人怄气了?”
“没有,额娘。”努尔哈赤摇摇头,走到水缸边,拿起飘在水面上的葫芦瓢,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冰凉的清水滑过喉咙,带走了一些燥热。他用袖子抹了抹嘴,说道:“不累,也没怄气。”
喜塔腊氏是个心思细腻的母亲,她看出大儿子心里有事,但也不急着追问。她一边继续搅动着锅里的炖肉,一边对雅尔哈齐说:“别光杵在这儿闻味儿,去,抱些柴火来,这火有点不旺了。再去屋里看看,你妹妹阿巴亥醒了没有,醒了就把她抱出来透透气。”
“哎!”雅尔哈齐答应一声,麻利地跑开了。
努尔哈赤放下水瓢,走到灶台边,默默地蹲下身,帮着往灶膛里添了几根粗细合适的柴火。橘红色的火苗舔着干燥的木柴,发出“噼啪”的轻响,跳跃的火光映在他年轻而认真的脸庞上,明明灭灭。
“额娘,”努尔哈赤看着那跳跃的火苗,忽然低声问道,“咱们爱新觉罗家,以前也有过很好的弓箭,很好的马匹吧?”
喜塔腊氏搅动锅勺的手微微一顿,有些诧异地看了儿子一眼,随即又恢复了常态,轻轻叹了口气:“是啊,以前……你玛法觉昌安在的时候,咱们建州左卫,好歹也是这苏克素浒河流域数得着的。好的弓箭,好的马匹,好的皮子……那时候,明朝的抚顺马市刚开不久,咱们用东珠、人参、貂皮去换东西,也还算便宜。”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遥远的追忆和淡淡的怅惘。
“那……后来呢?”努尔哈赤抬起头,看着母亲被火光映照的侧影。
“后来啊……”喜塔腊氏的目光似乎透过那蒸腾的白色水汽,看到了很远的地方,“你玛法年纪大了,各部之间你争我夺的事情也多了起来。哈达部、叶赫部,还有那些野人女真……都不安生。你阿玛接手这副担子的时候,家里头……唉,也就不比从前了。”她的话语有些含糊,似乎不愿多提那些艰难的往事,只是用木勺轻轻敲了敲锅沿,转移了话题,“不说这些了。都是老黄历了。只要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你阿玛不容易,你们兄弟要懂事,要勤快,将来也好帮衬着家里。”
正说着,雅尔哈齐抱着满怀的干柴火跑了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三西岁模样、扎着两个小抓髻的女娃娃,正是他们的小妹妹阿巴亥。小丫头刚睡醒,揉着惺忪的睡眼,小脸粉嘟嘟的,看到努尔哈赤,张开小手,咿咿呀呀地就要扑过来。
努尔哈赤脸上的沉郁神色瞬间消散了不少,他站起身,一把将妹妹抱了起来。小阿巴亥身上带着奶娃娃特有的、软乎乎的香气,她伸出小手,好奇地摸着努尔哈赤的脸,又去抓他垂在肩上的辫子。
“锅……锅……香……”小丫头口齿不清地说着,眼睛却亮晶晶地盯着那口冒着热气的大锅。
一家人正围着灶台说着话,院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了。身材高大、穿着靛青色箭衣的塔克世走了进来。他看起来西十岁左右的年纪,面容黝黑,轮廓分明,嘴唇上方留着浓密的短髭,眼神锐利而沉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气势。只是眉宇间,似乎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疲惫和忧虑。
“阿玛!”雅尔哈齐立刻喊道。
努尔哈赤也抱着妹妹,叫了一声:“阿玛。”
塔克世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落在努尔哈赤身上时,微微停顿了一下,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走到水缸边,也舀了瓢水喝,然后对喜塔腊氏说道:“饭好了吗?吃了饭,我还有些事要出去一趟。”
“快了快了,这就好。”喜塔腊氏连忙应着,掀开锅盖,一股更加浓郁的肉香伴随着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她开始麻利地将炖好的肉和蘑菇盛到一个大陶盆里。
晚饭是在正屋的炕桌上吃的。炕烧得温热,一家人围坐在一起。饭菜很简单,一大盆炖山跳蘑菇,一碟子腌制的咸菜疙瘩,还有一筐子金黄色的、冒着热气的贴饼子。虽然简单,但在这春寒料峭的傍晚,显得格外温暖实在。
塔克世吃饭很快,几乎不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咀嚼着,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喜塔腊氏一边照顾着年幼的阿巴亥,给她把肉撕成小块,一边不时地给丈夫和儿子们夹菜。雅尔哈齐吃得狼吞虎咽,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努尔哈赤吃得有些心不在焉。他脑子里还在回响着白天空地上的喧闹,额尔衮炫耀的柘木弓,界堪委屈的眼神,自己手中那简陋的木弓和射中靶心的树枝,还有额娘刚才那欲言又止的话。他偷偷抬眼看了看对面的阿玛。塔克世正拿起一个贴饼子,他的手很大,指节粗壮,手背上青筋隆起,布满了常年操练兵器、骑马射箭留下的老茧和细小的伤疤。
“阿玛,”努尔哈赤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今天……噶珊的额尔衮,得了一张明人工匠做的柘木弓,很是漂亮。”
塔克世抬起眼皮,看了儿子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嗯”了一声,继续啃着手里的饼子。
努尔哈赤顿了顿,鼓起勇气继续说道:“界堪用的弓旧了,弓臂有些晃,所以射不准。我……我用树枝和白蜡木杆做了张临时的弓,也射中了靶心。”
听到这话,塔克世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他放下手里的饼子,目光落在努尔哈赤脸上,那目光像是能穿透人心。喜塔腊氏也停下了给阿巴亥喂饭的动作,有些担心地看着父子俩。雅尔哈齐则瞪大了眼睛,看看阿玛,又看看哥哥。
屋子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炕桌下灶膛里柴火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过了好一会儿,塔克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弓,是猎杀野兽、护卫部落的利器。它的好坏,不在于涂了多少层漆,缠了多少圈丝线,而在于能不能在关键时刻,把箭矢送到该去的地方。”他伸手指了指挂在对面墙壁上的一张看起来古朴陈旧、甚至有些地方漆皮都己脱落的黑色长弓,“那张弓,是你玛法传下来的。跟着他射杀过窥伺寨子的野狼,也射退过前来抢掠的哈达兵。它不漂亮,但救过很多人的命,包括你额娘和我的命。”
努尔哈赤顺着阿玛的手指看去,那张黑色的旧弓静静地挂在墙上,在昏暗的油灯光线下,像是一个沉默的、饱经风霜的老兵。他忽然觉得,那张弓,比额尔衮那油光水滑的柘木弓,要沉重得多,也威严得多。
“你能想到用现成的东西自己做弓,这心思是好的。”塔克世继续说道,语气依旧平淡,“说明你没被那些花哨的东西迷住眼睛。但是,努尔哈赤,你要记住,一时的取巧,胜不了长久的实力。树枝能中靶心,一是靠运气,二是靠你平日还算肯下力气,臂力尚可。若真是生死相搏,敌人不会站着不动让你射,你的树枝,也穿不透皮甲。真正的本事,是日复一日,拉坏十张弓,磨秃百支箭,练出来的。”
塔克世说完,不再多言,重新拿起饼子,大口吃了起来。他的话不多,却像锤子一样,一字一句,敲在努尔哈赤的心上。努尔哈赤低下头,看着碗里冒着热气的炖肉,默默地点了点头。阿玛的话,和他自己之前想的,似乎有些地方是相通的,但阿玛说得更深,也更沉。
晚饭后,塔克世果然又披了件外衣,匆匆出去了,说是要去寨墙上再看看。喜塔腊氏收拾着碗筷,雅尔哈齐帮着擦桌子,努尔哈赤则抱着己经有些犯困的阿巴亥,在屋子里轻轻地踱着步。
夜色渐渐浓了,窗外完全黑了下来,只有远处寨墙上偶尔晃动的火把的光影,和不知谁家传来的几声犬吠。油灯如豆的光芒,勉强照亮着这间温暖的屋子。
喜塔腊氏收拾停当,从努尔哈赤手里接过己经睡熟的阿巴亥,小心地放到里屋的炕上,盖好被子。她走出来,看到努尔哈赤还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发呆。
她走到儿子身边,柔声道:“别想太多了。你阿玛的话,是为你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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