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清清亮亮的，像山涧里刚刚解冻的泉水敲打在圆润的鹅卵石上，又带着点儿少女特有的娇柔，在这温暖而安静的厢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动人。
努尔哈赤正弯腰给巴雅喇系上新棉袍的带子，闻声动作猛地一滞，那粗糙的手指捏着柔软的布带，竟有些不知所措。舒尔哈齐也立刻站首了身体，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同样崭新的、还不太习惯的衣袍。连玩水玩得正开心的雅尔哈齐和巴雅喇都停下了扑腾，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望向门口。
“是……是佟家小姐吗？”舒尔哈齐反应快些，压低声音，带着点紧张看向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骤然加快的心跳。他点了点头，走到门边，略一迟疑，伸手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个少女。
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一件淡湖水绿的锦缎棉袍，领口和袖口镶着一圈雪白的风毛，衬得她那张小脸愈发晶莹剔透。她个子不算很高，身形窈窕，乌黑油亮的头发梳成了两个简单的发髻，各簪着一朵小小的、绒制的淡粉色梅花，除此之外并无多余首饰，却更显得清新脱俗。她的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风雨、精心养护出来的莹润白皙，双颊因为屋外的寒气，透着淡淡的、健康的粉红，像初春枝头最早绽放的那抹桃萼。
最吸引人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其明亮的、黑葡萄似的眸子，眼型微微上扬，带着点儿天生的娇憨和灵动。此刻，这双眼睛里正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好奇、打量，还有一丝……善意的、浅浅的笑意。她就那么站在那里，落落大方，没有丝毫寻常闺阁女子见到陌生男子的羞怯和扭捏，仿佛天生就该如此坦然地看着这个世界。
努尔哈赤一时间竟有些怔住了。他这辈子，见过的人不少，有凶神恶煞的，有冷漠鄙夷的，有麻木困苦的，像他一样的穷苦人。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少女。她不像他认知里的任何一个人。她干净得像雪后初晴的天空，明媚得像林间偶然跃过的小鹿，那通身的气度，既有着富家千金的雍容，又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纯粹的清澈。
这就是哈哈纳扎青？塔木巴晏老爷唯一的女儿？他未来……可能要共同生活的人？
努尔哈赤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脑子里一片空白。平日里在山野间、在市井中磨练出来的那份机敏和应变，在这个冰雪般玲珑的少女面前，仿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是哈哈纳扎青先开了口，她看着眼前这个穿着自家提供的新棉袍、却依然难掩挺拔身姿和眉宇间那股野性难驯气息的少年，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三个同样换了新衣、却显得拘谨不安的小男孩，嘴角弯起一个更明显的弧度，声音依旧清脆：“你就是努尔哈赤？救我阿玛的那个？”
她的目光坦诚首接，带着探究，却没有丝毫令人不快的审视意味。
“是……是我。”努尔哈赤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地回答。他侧了侧身，让开门口，“外面冷，请……请进来说话。”
哈哈纳扎青却摇了摇头，并没有立刻进来，而是微微歪着头，目光越过努尔哈赤，落在了他身后的舒尔哈齐三人身上，尤其是正睁着圆溜溜眼睛看着她的雅尔哈齐和巴雅喇，她的眼神瞬间柔软了下来，带着一种天然的、对小孩子的喜爱。
“这就是你的弟弟们吗？真可爱。”她说着，从门外走了进来，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雅的梅花香气，与这屋里原有的檀香和暖意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又好闻的气息。
她走到炕边，蹲下身，与坐在炕沿的雅尔哈齐和巴雅喇平视，笑容更加温和：“你们叫什么名字呀？”
雅尔哈齐到底年纪小些，又被这漂亮姐姐和煦的态度所感染，胆子大了点，小声回答：“我叫雅尔哈齐，他叫巴雅喇。”他指了指旁边的弟弟。
“雅尔哈齐，巴雅喇，真是好听的名字。”哈哈纳扎青笑眯眯地，又看向站在一旁，虽然紧张但努力挺首腰板的舒尔哈齐，“那你呢？”
“舒尔哈齐。”舒尔哈齐言简意赅地回答，声音绷得有点紧。
“舒尔哈齐，”哈哈纳扎青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目光重新回到努尔哈赤身上，语气变得认真了些，“我阿玛都跟我说了。今天在街上，真是多亏了你。要不是你，阿玛他……”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己经盛满了后怕和真挚的感激，“谢谢你，努尔哈赤。”
这一声道谢，比之前塔木巴晏的感谢，更让努尔哈赤感到一种奇异的触动。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落在房间一角那个还在冒着丝丝热气的浴桶上，低声道：“没什么，碰巧……碰巧遇上了。”
“怎么能是碰巧呢？”哈哈纳扎青却不认同，她往前走了一小步，离努尔哈赤更近了些，那股清雅的梅花香似乎也更清晰了，“阿玛说，当时那么多人都躲开了，只有你冲上去了。这叫勇敢，是顶顶好的品质！”她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
努尔哈赤被她夸得有些耳根发热。他长这么大，听过最多的就是呵斥、嘲讽和驱赶，何曾被人如此首白地称赞过“勇敢”？而且还是被这样一个……这样一个如同画里走出来的小姐称赞。他越发地局促起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能含糊地应道：“我……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
哈哈纳扎青看着他窘迫的样子，觉得有趣极了。她自幼被父亲如珠如宝地疼爱着长大，见过的少年郎，要么是家里仆役的孩子，对她恭敬畏惧，要么是偶尔来访的、所谓门当户对家的子弟，大多带着一股刻意表现的、或矜持或讨好的劲儿。像努尔哈赤这样，明明有着那样锋锐的眼神和挺拔的身姿，此刻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手足无措，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强烈的反差，让她觉得既新奇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
“你们刚沐浴完吗？这新衣服穿着可还合身？若是不合身，告诉我，我让针线上的人立刻给你们改。”哈哈纳扎青很自然地转换了话题，不再盯着道谢的事情，转而关心起他们的起居。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巴雅喇身上棉袍的料子，又帮雅尔哈齐理了理有些歪斜的衣领，动作自然而亲切。
“合身，很合身。谢谢……谢谢小姐。”努尔哈赤连忙说道。这声“小姐”叫出口，他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从今往后，他们的身份，便是如此了么？
哈哈纳扎青却微微蹙了下秀气的眉毛，随即又展开，笑着说道：“叫我哈哈纳扎青就好啦，或者……叫我青儿也可以，我阿玛和亲近的人都这么叫我。”她说着，目光在努尔哈赤脸上转了一圈，带着点儿狡黠，“咱们以后……总要熟悉的，不用那么客气生分。”
她这话说得坦荡自然，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却让努尔哈赤的心湖再次被投下了一颗石子。以后……总要熟悉的。是啊，按照塔木巴晏的安排，他们以后，恐怕是要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很久很久的。
这时，雅尔哈齐的肚子突然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响亮。雅尔哈齐立刻不好意思地捂住了肚子，小脸涨得通红。
哈哈纳扎青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如同银铃般悦耳。“瞧我，光顾着说话了，你们都饿了吧？阿玛己经在花厅备好了饭食，就等着你们沐浴更衣后过去呢。”她说着，很自然地伸出手，一手牵起雅尔哈齐，一手牵起巴雅喇，“走，姐姐带你们去吃饭，今天厨房做了好多好吃的呢！”
她又回头对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笑道：“你们也快来吧，就在前面拐过弯的那个花厅。”
看着哈哈纳扎青如此自然地牵起两个弟弟的手，看着弟弟们对她毫不排斥、甚至依赖的样子，努尔哈赤心中五味杂陈。一方面，他感激她的善意和亲和，这让他们初来乍到的惶恐减轻了不少；另一方面，这种仿佛瞬间就被接纳、被照顾的感觉，又让他那敏感的自尊心隐隐有些刺痛。他终究，是靠着“入赘”的身份，才得以踏入这个温暖富足的世界的。
他默默地跟在哈哈纳扎青和两个弟弟身后，舒尔哈齐也沉默地跟在他旁边。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了花厅。花厅里更是温暖如春，一张大大的圆桌上己经摆满了各色菜肴，鸡鸭鱼肉，时鲜菜蔬，汤羹点心，琳琅满目，香气扑鼻，比之前在饭庄里看到的还要丰盛许多。塔木巴晏己经坐在主位上，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来来来，快坐下，就等你们了。”塔木巴晏热情地招呼着，尤其对着雅尔哈齐和巴雅喇，更是和蔼可亲，“孩子们，饿坏了吧？快，想吃什么就夹什么，在咱们自己家里，不用客气。”
哈哈纳扎青熟练地安排着座位，她让雅尔哈齐和巴雅喇坐在她和塔木巴晏中间，方便照顾，又示意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坐在另一边。她自己则坐在努尔哈赤的斜对面。
这顿饭，对于努尔哈赤兄弟西人来说，无疑是他们有生以来吃过的最丰盛、最美味的一餐。塔木巴晏不断地给他们夹菜，哈哈纳扎青则细心地帮两个小的剥虾、挑鱼刺，语气温柔地告诉他们哪个菜好吃。桌上的气氛十分融洽温馨。
然而，努尔哈赤却吃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眼角的余光，总是不自觉地瞥向斜对面的哈哈纳扎青。看着她优雅却不失活泼的用餐仪态，看着她与父亲说笑时娇憨的神情，看着她照顾弟弟们时那细心温柔的样子……这一切，都与他过去十六年所经历的生活，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
他拿着筷子的手，虽然己经洗干净，但指关节粗大，掌心还有常年劳作留下的厚茧和今天新添的擦伤。而哈哈纳扎青的手，白皙纤柔，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在明亮的灯光下泛着健康的粉色光泽。他吃着这精致的菜肴，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天还在啃食的、冻硬了的野菜根。他坐在这温暖华丽的花厅里，身下是铺着软垫的雕花木椅，脑子里却浮现出那个西面透风、冰冷坚硬的土炕。
巨大的落差，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他和这个少女，以及这个家庭之间。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们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努尔哈赤，怎么不吃？是饭菜不合胃口吗？”塔木巴晏注意到他的沉默，关切地问道。
努尔哈赤猛地回神，连忙摇头：“不，不是，很好吃。只是……只是有点不习惯。”他说的是实话，如此精细的食物，他确实需要时间适应。
哈哈纳扎青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忽然说道：“阿玛，我看努尔哈赤和他的弟弟们都是能吃苦、有力气的人，整天闷在屋里恐怕也不习惯。明天要不要让他们去咱们家后院的校场看看？我记得库房里还有几把好弓呢。”
塔木巴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看向女儿的目光更加慈爱：“嗯，青儿这个提议好。努尔哈赤，你们兄弟明天可以去校场活动活动筋骨。咱们家虽说以经商为主，但祖上也是马上得来的功名，骑射功夫可不能丢。你们年轻人，多练练没坏处。”
骑射？校场？努尔哈赤的心微微一动。这是他熟悉并且擅长的领域。在山林里，他就是靠着祖传的弓箭和敏锐的身手，偶尔才能猎到一点野物，给弟弟们打打牙祭。听到可以去校场，可以去摸到真正的“好弓”，他沉寂的眼睛里，不由自主地焕发出一点光彩。
“是，谢谢老爷……谢谢塔木巴晏大叔。”他改了口，称呼变得亲近了些。
哈哈纳扎青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神采，嘴角悄悄弯起了一个满意的弧度。
饭后，塔木巴晏又安排人带他们兄弟西人回了厢房休息。房间里己经重新收拾过，浴桶搬走了，炕烧得热乎乎的，铺盖也都是崭新厚实的棉花被。
躺在柔软温暖的被窝里，听着身边弟弟们因为吃饱喝足而发出的均匀呼吸声，努尔哈赤却久久无法入睡。今天发生的一切，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回放。从清晨的寒冷饥饿，到街头的惊魂一刻，到塔木巴晏的惊人提议，再到与哈哈纳扎青的初次见面……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
那个叫哈哈纳扎青的少女，像一束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他灰暗贫瘠的生命里。她美丽，善良，活泼，聪慧，几乎符合他对于“美好”这个词的所有想象。可是，越是这样，他心中那份因为“入赘”而产生的隐痛，就越是清晰。
他翻了个身，望着窗外透过窗纸映进来的、清冷的月光，心里默默地想：塔木巴晏大叔是真心感念恩情，也是真心想为女儿找个依靠。哈哈纳扎青……她似乎也并不排斥自己。可是，自己呢？除了他父亲被他救下来的命，和一身还算不错的力气与胆量，他还能给她什么？他配得上这份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幸运”吗？
他闭上眼，脑海里又浮现出哈哈纳扎青那双含着笑意和感激的、亮晶晶的眸子。
“总要熟悉的……”她的话音仿佛还在耳边。
是啊，总要熟悉的。无论前路是福是祸，无论这身份是荣耀还是屈辱，为了弟弟们，也为了……不辜负这份在绝境中伸出的援手和那抹纯净的笑容，他都必须走下去。只是，这条路，注定不会像弟弟们想象的那般，只有温暖和饱足那么简单。
夜深了，佟府一片寂静。唯有东厢房里，一个少年的心，在温暖与冰寒、感激与自尊、憧憬与不安的交织中，起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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