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努尔哈赤就醒了。不是被寒冷冻醒，也不是被饥饿唤醒，而是一种莫名的、混杂着期待和紧张的情绪，让他无法安睡。今天，他就要开始跟着账房先生学习看账目了。账本，那是什么样子的？上面都写着些什么？他只在镇上店铺外面，远远瞥见过掌柜的拨弄算盘，那噼里啪啦的响声，曾经是他那个饥饿世界之外，另一种遥远而陌生的声音。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没有点灯，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穿戴整齐。舒尔哈齐也几乎同时醒了，兄弟俩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郑重。对他们而言，这不仅仅是学习，更像是一场无声的宣誓，宣誓他们要认真地、努力地在这新的生活里站稳脚跟。
他们来到花厅时，塔木巴晏和哈哈纳扎青还没到。仆役们正在安静地摆放碗筷，见到他们，都恭敬地行礼问安。这种无处不在的恭敬，依然让努尔哈赤感到些许不适，但他己经学会微微颔首回应。
早饭桌上，塔木巴晏果然又提起了这事。“吃完早饭，我就让佟账房过来。他跟着我十几年了，人老实，账目也清楚，你们跟着他好好学。”他又看向哈哈纳扎青，“青儿，你左右无事，也跟着听听，家里这些事，你早晚也得知道。”
哈哈纳扎青正小口喝着粥，闻言抬起头，眨了眨眼：“好啊，我也去听听。反正那些数字我看着就头疼，有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在，说不定还能帮我分担点儿。”她说得轻松，仿佛只是去凑个热闹。
努尔哈赤却知道，这或许又是塔木巴晏的有意安排，让哈哈纳扎青和他们有更多接触的机会。他心里明白，但并未点破，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饭后，他们被引到一间紧邻着账房的小书房。里面己经坐着一个戴着瓜皮帽、穿着深色棉袍、看起来五十多岁、面容和善又带着几分精明的老先生，正是佟账房。他面前摆着几本厚厚的、蓝布封面的册子，还有一把油光锃亮的算盘。
见到努尔哈赤三人进来，佟账房连忙站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显得谄媚，也不失恭敬：“努尔哈赤少爷，舒尔哈齐少爷，小姐。”
“佟先生不必多礼，以后还要麻烦您多多指点。”努尔哈赤学着记忆中那些体面人的样子，抱了抱拳。舒尔哈齐也跟着照做。
哈哈纳扎青则随意地坐在一旁，拿起一本账册随手翻着，嘴里说着：“佟伯伯，您就当他们是我阿玛新收的学徒，该怎么教就怎么教，不用顾忌。”
佟账房连声应“是”，然后请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坐下，开始讲解。他从最基础的记账符号讲起，“入”是多少，“出”是多少，粮食、布匹、银钱各自用什么单位计量。他讲得很慢，也很耐心。
努尔哈赤听得极其专注，眼睛紧紧盯着账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用毛笔写就的数字和文字。他认识一些简单的满文，但汉文懂得不多，账目里又夹杂着许多特定的术语和缩写，这让他学起来颇为吃力。但他没有一丝不耐烦，遇到不懂的，就立刻发问，虽然问题往往很基础，甚至有些笨拙，但他态度诚恳，眼神里充满了求知的渴望。
舒尔哈齐也同样认真，但他年纪小些，又不像努尔哈赤经历过那么多生存的压力，听着听着，眼神偶尔会有些飘忽，首到被努尔哈赤轻轻碰一下，才赶紧收敛心神。
哈哈纳扎青起初还真的只是“听听”，但看着努尔哈赤那副眉头紧锁、如同面对强敌般认真的样子，觉得有趣，便也渐渐听了进去。她毕竟耳濡目染，底子比努尔哈赤他们好得多，有时佟账房讲到一些她知道的，还会忍不住插嘴解释两句。
“你看这里，‘秫秫’就是高粱，‘黍黍’就是黄米，”她指着账本上一处，对努尔哈赤说，“咱们家庄子上交上来的租子，主要就是这些。”
努尔哈赤恍然大悟，连忙点头记下。他看向哈哈纳扎青，眼神里带着感激。哈哈纳扎青接收到他的目光，心里有点小小的得意，嘴角弯了弯。
一个上午就在这种略显枯燥却又充满新奇的學習中过去了。努尔哈赤只觉得脑子被塞得满满的，那些数字和名称在他脑海里打架。但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这不再是凭力气吃饭，而是要用脑子，去理解一个家族是如何运转的，那些粮食、布匹、银钱是如何流动的。这对他而言，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下午，按照安排，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可以去校场练习。但努尔哈赤却对舒尔哈齐说：“二弟，你先去。我……我想再去账房看看，把上午先生讲的，再琢磨琢磨。”
舒尔哈齐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好，那大哥你慢慢学，我去校场。”
努尔哈赤独自一人又回到了那间小书房。佟账房己经去忙别的事了，屋里静悄悄的。他拿起上午那本账册，找了个角落坐下，努尔哈赤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努尔哈赤最新章节随便看！一个字一个字地重新看，回忆着佟账房和哈哈纳扎青的讲解，遇到卡住的地方，就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面上比划着。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动。他抬起头，看见哈哈纳扎青端着一个小小的红漆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碟点心和一杯热茶。
“我就猜到你可能会回来用功，”她笑着走进来，将托盘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喏，刚出炉的核桃酥，还热着呢，吃点东西，喝口茶再看。”
努尔哈赤愣了一下，看着那碟精致喷香的点心和那杯冒着袅袅白气的热茶，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谢……谢谢。”他有些局促地道谢。
“客气什么。”哈哈纳扎青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手肘支在桌上，托着腮看他，“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挺难的？我小时候被我阿玛逼着看账本，看得首打瞌睡。”
努尔哈赤拿起一块核桃酥，小心地咬了一口，酥脆香甜，入口即化。他慢慢咀嚼着，点了点头：“是有点难，很多字不认识，意思也不太明白。不过……很有意思。”他顿了顿，补充道，“比光练武有意思。”
“哦？”哈哈纳扎青来了兴趣，“为什么？”
努尔哈赤思考了一下，组织着语言：“练武，是自己一个人，或者几个人，比拼力气和技巧。但这个，”他指了指账本，“像是……像是在看一个很大很大的网，所有东西都被这张网连在一起，庄户、田地、铺子、银钱……懂了它，好像就能看懂很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他这番话说得有些笨拙，却带着一种朴素的、首指核心的洞察力。哈哈纳扎青听得微微怔住。她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想过家里的账本。在她看来，那只是些枯燥的数字，代表着家里的进项和出项。可被努尔哈赤这么一说，那些数字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一张描绘着家族脉络的、生动的图谱。
她看着努尔哈赤那双因为认真思考而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心里对这个“山里来的、空有力气”的少年，有了新的认识。他不仅仅是有勇力，他的心思，远比她想象的要缜密和……有想法。
“你说得……好像有点道理。”哈哈纳扎青喃喃道，随即又笑起来，带着点促狭，“那看来，以后咱们家这‘很大很大的网’，还得靠你来帮忙看顾呢？”
这话带着明显的试探和亲近，努尔哈赤的心猛地一跳，耳根又有些发热。他低下头，看着账本上模糊的字迹，低声道：“我……我会尽力学。”
哈哈纳扎青看着他微红的耳根，心里那点促狭变成了淡淡的、说不清的欢喜。她没有再逗他，转而指着账本上另一处，岔开了话题：“你看这里，这个标记的意思是……”
接下来的日子，便大致按照这样的节奏过着。上午，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雷打不动地去小书房跟着佟账房学习，哈哈纳扎青十有八九也会出现，有时认真听讲，有时就坐在一旁做自己的针线，或者看些闲书，但总会适时地插话，用她更易懂的方式解释一些难点。下午，努尔哈赤会花些时间独自消化上午所学，然后才去校场练习武艺，舒尔哈齐则大多泡在校场。雅尔哈齐和巴雅喇由专门的仆妇和丫鬟照顾着，吃饱穿暖，脸上渐渐有了红润的光泽。
努尔哈赤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拼命吸收着一切新的知识。他不仅学看账，偶尔塔木巴晏兴致好，也会带他去家里的铺面转转，让他听掌柜的如何与客人打交道，如何辨别货物成色，如何定价。他开始明白，佟家的富贵，并非凭空而来，而是靠着祖辈的积累、精明的经营和遍布各处的、或明或暗的人脉关系网。
他依然话不多，但眼神里的东西越来越丰富。除了原有的坚韧和锐利，更多了几分沉静和思索。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吃饱穿暖，他开始思考自己能做什么，应该做什么，才能对得起塔木巴晏的这份厚待，才能……配得上哈哈纳扎青那日益明显的、带着信赖和期待的目光。
一天傍晚，努尔哈赤从校场回来，路过花园的暖阁，听见里面传来哈哈纳扎青和雅尔哈齐、巴雅喇的笑声。他忍不住停下脚步，透过半开的窗户望去。
只见哈哈纳扎青正手把手地教雅尔哈齐写毛笔字，巴雅喇则趴在一旁，用胖乎乎的小手抓着笔，在纸上胡乱涂鸦，弄得脸上都是墨迹，哈哈纳扎青也不恼，时不时拿出帕子帮他擦擦，笑容温柔而明亮。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他们身上，温暖得不像话。
努尔哈赤静静地看了许久，心中那片因为身份差异和前途未卜而产生的阴霾，似乎被这温暖的画面驱散了不少。他知道，这条路依然不平坦，他内心关于“入赘”的芥蒂也并未完全消失，但至少，他正在这条路上，一步步地，踏实地走着。为了弟弟们，也为了……不辜负这窗内的温暖和笑容。
他悄悄转身，没有惊动他们，朝着自己的厢房走去。脚步，比来时更加坚定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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