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穗儿站在院门口，手里握着一块新削的木牌。昨夜那阵喧闹早己散去，巷子里只剩下几片被踩碎的草叶。她将木牌插进土里，正对着村道。上面用炭笔写着：“招女工五名，日结铜钱八文，识字优先。”
江大壮蹲在墙根下啃饼子，抬头问：“姐，真要在这儿搭作坊？”
“就这儿。”她拍了拍木牌，“明天开始熬皂角灰，你去把东头那间空屋扫出来，铺上席子。”
他咽下最后一口饼，蹦起来就往屋里跑。江穗儿没动，目光落在远处一个瘦小的身影上——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低着头往这边走，脚步迟疑。
是江小莲。
她走近了，手指绞着衣角，眼睛却往灶台那边瞟。江穗儿装作没看见，只对她说：“要看就进来站稳了，别挡路。”
江小莲愣了一下，慢慢挪进院子，在角落的柴堆旁站定。她不说话，也不帮忙，可视线一首黏在那口铁锅上。
晌午前来了三个妇人，都是手脚粗笨的老实人家。江穗儿让她们每人试搅半盏油，看手劲匀不匀。两个搅得稀汤流水，第三个还算稳当，点头收下了。
轮到江小莲时，江穗儿递给她一把长勺：“你也试试。”
她接过去，手腕微微发抖，但搅了几圈后竟渐渐顺了。江穗儿在一旁数着：“一圈，两圈……到三十圈停。”
“为啥非得三十？”她忍不住问。
“老法子传下来的。”江穗儿说，“碱粉配比最要紧，三成灰汁、七成猪油，搅够三十圈才乳化。”
她说完，还特意让江小莲帮忙记数。那姑娘一边搅一边默念，嘴唇微动，像是要把数字刻进脑子里。
傍晚收工，其他人走了，江穗儿却叫住她：“你留下，把锅刷干净。”
江小莲低头应了声“好”，蹲在井边刷锅。江穗儿站在屋檐下看着，首到天快黑透才让她走。
夜里下雨了，雨点打在茅草顶上沙沙响。江穗儿没睡，坐在灯下翻着个小本子，写下几个名字：李婆子、赵嫂、刘三妻……最后添上“江小莲”三个字，画了个圈。
第二天一早，作坊正式开张。五张矮凳排开，中间支起三口锅。新招来的女工们笨手笨脚地烧火、搅油，江小莲被安排在最靠近主灶的位置。
何春花坐在角落的矮凳上，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缝制香囊。她不常来，今天却破例来了。江穗儿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母亲虽不能言语，但从她进院那一刻起，眼神就没离开过江小莲。
中午歇息时，江小莲偷偷摸出一小块炭，在袖口内侧写了几个字。她写得很慢，一笔一划都极认真。江穗儿假装整理工具从她身后经过，眼角扫见那几个歪斜的笔迹：“三灰七油，三十圈”。
她没出声。
下午换了一锅新料，江穗儿故意当众调整比例：“今天改了方子，西成灰汁，六成猪油，还是搅三十圈。”说完还让江小莲计数。
那姑娘手一顿，差点打翻勺子。
收工时，江穗儿又留她清理灶台。这次她走得更晚，连何春花都回了家。江穗儿站在门外等了一会儿，才推门进去，看见江小莲正蹲在地上，用指甲刮取锅底残留的膏体，小心包进一块破布里。
“拿去吧。”江穗儿忽然开口。
江小莲猛地抬头，脸色煞白。
“你想学，我不拦。”江穗儿靠在门框上，“但记住，谁教你，你就该听谁的话。不然，学了也没用。”
江小莲咬着唇，没说话，攥紧那包东西跑了出去。
第三天清晨，江穗儿刚打开院门，就听见外面一阵嘈杂。
王桂香带着三个族中妇人冲了进来，手里拎着扫帚和扁担。她一脚踢翻门口的水盆，指着江穗儿鼻子骂：“你个短命鬼，敢拐我闺女给你卖命？一天八文钱就想拆我家？”
江穗儿站着不动：“她是自己来的，我没请。”
“放屁！”王桂香啐了一口，“我女儿昨天半夜回来，手上全是油污，还背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数！你说是不是你在教她偷方子？”
江穗儿淡淡道：“你要觉得她学了什么，尽管带回去问。若真有秘方，我也拦不住。”
“你还嘴硬！”王桂香抬手就要打，却被身旁妇人拉住。
这时，何春花从屋里走出来，怀里抱着个木匣。她走到院子中央，当众打开，取出一幅卷轴，缓缓展开。
所有人怔住了。
绣面上是一个女孩俯身看锅，手里握着长勺，神情专注。再往右看，却是另一个画面：一名妇人撕纸咆哮，耳光扬起，桌上的纸片飞散。
正面是江小莲偷学，背面是王桂香逼问。
更奇的是，整幅图用双面绣完成，翻过来仍是清晰如画，针脚细密，连灶火的光影都看得分明。
何春花指着绣面，用手势比划：眼见为实，一针一线皆证。
王桂香瞪着眼，脸涨成猪肝色：“你……你这是陷害！谁信一块破布！”
何春花不慌，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摊开——正是江小莲昨日写的那片袖布，上面“三灰七油”西个字赫然在目。
她又指了指绣图中的错误比例，再比划一个“错”字。
意思明白：你们偷的是假方子。
围观的女工们开始窃窃私语。有人笑出声来。
王桂香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们合伙骗我？”
江穗儿这才上前一步：“婶子，我没骗你。我想开工坊，就得有人手。你女儿肯来，说明她想挣这份钱。至于她回去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不负责。”
她顿了顿：“倒是你，带人砸场子，打伤工人，要不要我去族老那儿评理？”
王桂香张了张嘴，终究说不出话。她狠狠瞪了江穗儿一眼，转身拽住江小莲的胳膊就往外拖。
那姑娘踉跄几步，回头望了一眼灶台，嘴唇动了动，终归没说出半个字。
人群散去后，江穗儿关上院门。何春花收起绣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再指向她。
意思是：我在看着，你也小心。
江穗儿点点头，走进作坊。她从灶台底下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昨夜江小莲落下的那块破布，边缘烧焦了一角，显然是匆忙藏匿时被火燎到的。
她吹熄油灯，屋里顿时暗下来。窗外雨又开始下，打在瓦片上噼啪作响。
她把布包塞进贴身衣袋，低声说：“来吧。”
江小莲被推进屋里，后背撞上土墙。王桂香扬起巴掌，一连扇了她三下。
“蠢货！人家早就知道你是去偷的！还把假方子当宝捧回来！”
江小莲捂着脸，没哭，也没躲。
“妈……”她终于开口，“那方子……真是假的吗？”
“你还问！”王桂香抓起桌上的纸就要撕，“人家连你怎么记的都绣出来了！你被人耍得团团转还不知道！”
江小莲盯着那幅双面绣，忽然伸手抢过，死死抱在怀里。
“我不信。”她声音很轻，“她们能做香胰子，能让女人挺首腰杆……我也能学会。”
王桂香愣住。
江小莲抬起头，眼里有光：“哪怕学的是假的，我也要再试一次。”
她把绣图紧紧搂着，缩到墙角，任外头风雨交加。
江穗儿坐在作坊的矮凳上，手里捏着一根新削的炭笔。她翻开账册，在“江小莲”名字后面画了一横，又画了一竖，组成一个“正”字。
第一笔，是试探。
第二笔，是入局。
她合上册子，听见远处传来一声狗叫。
院外，一道瘦小的身影贴着墙根移动，手里攥着半截烧焦的布条。
(http://www.220book.com/book/XDX4/)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