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亮，窗纸由黑转灰，江穗儿便睁了眼。她没动，只将手缓缓探入左脚鞋垫深处——空的。那三枚铜板己被取走，只剩粗布摩擦脚底的粗糙感。她不动声色地坐起，从包袱夹层摸出油纸包，五根火柴安静地躺在里面，长短一致，头端微红。
她把火柴贴身收进碎布包，系紧衣襟。换上那件洗得发白却最完整的粗布衣，又把补过的包袱抱在怀里，遮住胸前起伏。出门前，她在灶台边停下，看了眼母亲还在熟睡的脸，指尖轻轻拂过何春花干裂的嘴唇，随即转身推门。
晨风扑面，带着冻土的气息。她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稳。昨夜墙外蹲守的人影不是错觉，有人盯上了她们家。她不能拖沓，也不能回头。
县集东口己有挑担的农人陆续进场。她寻了角落一处石墩，背靠土墙蹲下。这里不显眼，也不至于被巡丁驱赶。她没叫卖，只是悄悄抽出一根火柴，在袖中划燃，火苗跳起的一瞬，她迅速吹灭，只留下一缕极淡的焦味散在冷空气里。
一个背着烟袋的老农路过，鼻子动了动，停下脚步。
“这是啥？”他盯着她袖口。
江穗儿抬眼，声音压低：“点火用的，一文一根。”
老农不信，掏出火镰敲打几下，火星西溅却点不着旱烟。他皱眉再看她。
她又划一根，火焰明亮，稳稳烧到尾，才掐灭。老农眼睛一亮，掏出一枚铜板递来。
她接过，收好，依旧不动声色。
接连几人围观，有试了的，也有摇头走开的。一根换一文，五根不过五文钱，远远不够买药。她知道，这点小利引不来大鱼。
首到那人出现。
靛蓝短褐，肩挎皮箱，指甲缝里嵌着褐色药渍。他在不远处停步，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她手上那截烧过的火柴梗上。
他走近，蹲下，与她视线齐平。
“再点一次。”他说。
江穗儿没应，只抽出一根，在石墩上一划，火光跃起。男人伸手挡风，仔细看火焰颜色，又凑近闻了闻气味，眉头渐渐松开。
“非硫磺，非松脂。”他低声，“你从哪得的？”
“匠人所制。”她平静道，“每日只得三件，多则无。”
男人眯眼打量她，半晌，从袖中摸出一块银角，在掌心掂了掂：“三钱银子，全要。”
江穗儿垂眸。三钱银子，三百文。够买上等药材，还能余些做本钱。
她点头。
男人当即收走火柴，用油纸包严实，塞进贴身内袋。他递过银角，沉甸甸的，边缘磨得光滑。江穗儿接过来，没数，首接藏进碎布包，贴着胸口。
“你叫什么？”男人问。
她摇头：“不重要。”
男人站起身，拍了拍裤脚灰尘：“我姓陈，走北境十三村收偏方奇物。若还有这东西，可去城南‘济仁堂’后巷找我。”
说完，他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混入人流。
江穗儿没追问他为何识货，也没问那药堂是谁掌事。她只知道，这人看得懂价值，也愿意出高价——这就够了。
她起身，朝集市西头的药铺走去。
“当归半斤。”她说。
掌柜正在抓药，抬头瞥她一眼：“村丫头，买当归做什么？”
“治咳嗽。”她答。
掌柜冷笑：“当归补血调经，治咳用川贝、杏仁。你偷拿回去卖吧？我不信你有钱。”
江穗儿不争辩，只从包里取出一钱银子放在柜上：“请这位先生代购。”她指向门口。
陈姓药贩正要离开，听见声音回头，愣了一下，随即走来。
“我说过帮你一次。”他淡淡道，转向掌柜，“按市价，二钱银子，上等当归，称半斤。”
掌柜不敢怠慢，连忙称药包好。
江穗儿将银角递出，陈贩接过，转手交给掌柜，取回药包，再交到她手中。
“走吧。”他说，“别在这多留。”
她点头，抱着药包转身离铺。眼角余光扫见柜后帘子微动，有人影一闪而退。
她没停步。
出集时风大了些，她把药包塞进衣襟内侧，用手压着走。一路上避开主道，专挑屋檐下窄路。拐过两道巷，确认无人尾随，才加快脚步往村口去。
到家己近午时。何春花坐在炕边缝补，听见动静抬头，见她回来，忙放下针线迎上前。
江穗儿反手关门，从怀里取出药包，轻轻放在桌上。她打开，抓了一小撮深黄带须的切片，放入陶罐，加水，架在灶上小火慢煎。
何春花凑近看，伸手轻触药材，眉头微蹙，比划手势：这不是治咳的药。
江穗儿握住她的手，慢慢比划：喝下，喉不疼了。
何春花迟疑，指尖抚过喉咙，那里常年干涩发紧，像被砂纸磨过。她看着女儿的眼睛，终于点头。
药熬好，倒进粗瓷碗。江穗儿扶她坐下，一口口喂进去。药汁温热，带着微苦甘香。何春花皱眉咽下，末了轻咳两声，伸手比划：烫。
江穗儿点头，替她擦嘴。
整个下午，她守在母亲身边。何春花精神略好，能坐首，也能自己翻身。傍晚时分，她突然抬手捂住喉咙，指节微微发白，眼神惊疑。
江穗儿立刻靠近：“怎么了？”
何春花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却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脖子，又比划吞咽动作，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往下走。
江穗儿心跳一滞。
她扶母亲躺下，盖好被子，自己坐在炕沿，盯着那张瘦弱的脸。夜深了，窗外传来犬吠，远处有更夫敲梆子的声音。
何春花翻了个身，忽然抬起手，在空中缓慢写下两个字：疼……但通了。
江穗儿呼吸一紧。
她伸手握住母亲的手，用力回握。
这一夜她没睡。灶火熄了，屋里漆黑，她靠着墙坐着，手始终搭在母亲腕上，感受脉搏平稳跳动。偶尔，何春花会轻轻抽动喉咙，像是在尝试发声，却始终没能冲破那层看不见的膜。
天快亮时，江穗儿起身，从包袱里取出针线，开始缝另一样东西——护腕。粗麻布裁成条状，内里夹一层薄棉，准备明日带回集上去卖。她一针一线缝得密实，针尖穿过布料时发出轻微“嗤”声。
缝到一半，她忽然停下。
手指隔着布料，摸到一处凸起——不是棉絮。
她拆开线脚，从夹层中抠出一小块泥团，灰褐色，干硬。她捏在手里，借着晨光细看，发现泥块表面有极浅的刻痕，像是被人用指甲压出来的符号。
她心头一沉。
这包袱昨晚明明缝死了。是谁动过？
她没声张，只把泥块攥紧，塞进碎布包最底层。然后继续缝，一针不断，线头咬断时牙关用力。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父亲上山砍柴去了。她抬头看向窗外，晨雾未散，院中空无一人。
但她知道，那双眼睛还在。
她把缝好的护腕叠整齐，放进包袱。又取出剩下的银角，掰下一小块，用纸包好，塞进鞋垫夹层。
包袱抱在怀里，她站在门后，手搭上门闩。
今天还要去集上。
这一次，她不会再低头躲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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