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铁柱扛着柴刀出门时，天刚蒙亮。他脚步沉稳地走过院门，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灶房忙碌的女儿，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江穗儿正往碎布包里塞火柴和针线，听见父亲的脚步声远去，才抬起头来。她走到屋后唤了一声：“大壮。”
江大壮从柴堆后蹦出来，脸上还沾着草屑，手里攥着半截野葱。“姐，叫我干啥？”
“跟我去开荒。”她拍了拍他的肩，“往后这地要种菜，不能总靠爹砍柴换粮。”
江大壮咧嘴一笑，拎起墙角的小锄头就走。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村道，晨雾未散，远处人家的屋顶上飘着淡淡炊烟。荒地位于屋后坡下，杂草齐膝，几株枯树歪斜地立着，像被风刮倒后又勉强撑住的残兵。
江穗儿蹲下身，翻开一块石板，底下湿土中冒出几朵灰褐色小菇。“这个能吃。”她摘下来放进布袋，“叫灰伞，根白帽圆，闻着有股土腥味。”
江大壮凑近嗅了嗅，皱眉：“臭烘烘的，也能吃？”
“比饿死强。”她站起身，指向另一边一丛红斑白柄的蘑菇，“那个不能碰——毒蝇伞。你看它长得鲜艳，伞盖还有黏液，那是诱你靠近的陷阱。”
江大壮听得半信半疑，伸手想去摸。
她一把打落他的手，声音陡然冷下来：“敢碰一下，我就让你尝尝人中疼不疼。”
江大壮缩回手，低头搓着裤腿，嘟囔：“我又不是不懂事……”
“你就是不懂事。”她盯着他，“前月偷摘王桂香家辣椒，被人追到河沟里摔破头；上回喝生水拉肚子三天，娘守你一夜没睡。你现在活蹦乱跳，是因为我还活着。我要是哪天倒了，谁给你找药？谁教你辨东西？”
江大壮抿紧嘴，不再吭声。
江穗儿放缓语气：“记住了，野外的东西，越好看越要躲。香的是饭，艳的是命债。”
她拔出柴刀，在荒地边缘划出一道浅沟。“今天先翻土，把毒草连根挖掉。看到带紫茎的、发臭的、长红点的，全都扔远些，别堆在田边。”
江大壮应了声，开始挥锄刨地。泥土翻起，一股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忽然，他在一处腐叶堆旁发现一朵鲜红菌子，顶上有几粒白点，模样讨喜。
“姐！这个是不是你说的……”
话没说完，江穗儿己冲过来一脚踢开他手中的木棍，随即抬手掐住他人中，厉声道：“吐！快吐口水！”
江大壮吓得一激灵，本能地张嘴猛咳，口水顺着嘴角流下。
“再靠近这种东西，我不救你第二次。”她松开手，从布包取出一块布巾裹住手指，将那朵红菇连根拔起，远远甩进荆棘丛，“这是毒蝇伞，牛羊误食都会抽搐倒地。你刚才离它不到三寸，要是舔了手指，现在己经在地上打滚了。”
江大壮脸色发白，嘴唇微微发抖。
江穗儿看他反应，语气稍缓：“怕了就好。记住这味道——甜里带腥，那是死气。”
她从包里取出另一朵灰菇，在石头上敲碎，架起小堆干草点燃火柴烤熟，递给他：“吃一口。”
江大壮犹豫着咬了一小块，嚼了几下，眼睛亮了：“真香！”
“能吃的反而朴素。”她指着灰菇，“它不张扬，也不，但它养人。记住了，以后宁可错放十个，不错拿一个。”
江大壮用力点头，把剩下的灰菇小心收进怀里。
两人继续翻地，太阳渐渐升高。江穗儿眼角余光扫见山坡上有人影晃动——王桂香挎着竹篮，弯腰在林边采蘑，方向正是他们刚才清理的那片菌群。
她不动声色，拉着弟弟往回走，路过坡下小径时故意提高声音：“大壮，你要记住，万一谁家小子吃了红伞菇上吐下泻，记得来找我姐要解药方子——十文钱一字，一个字都不能少。”
江大壮愣了一下，随即会意，大声接话：“那得先交钱才能说吗？”
“当然。”她冷笑，“命都快没了，还在乎几个铜板？”
两人说话时，王桂香的动作明显顿住，抬头朝这边望了一眼，随即低头快速将篮子里几朵红斑菇塞进衣襟内侧，匆匆转身离去。
江穗儿看在眼里，没再多言。
回到家中，她让何春花熬了一锅姜汤，又取艾叶煮水晾凉备用。“今晚可能有人要闹腾。”她只说了这一句，便坐在门槛上缝补旧衣。
夜深，虫鸣渐歇。
突然，村东传来一阵急促哭喊，夹杂着男人粗吼与孩子断续呻吟。灯火接连亮起，有人披衣出门探看。
江穗儿放下针线，起身走到院门口。
对面江家院子里乱作一团。王桂香披头散发地冲进冲出，端水的端水，擦汗的擦汗，江铁根在堂屋门口来回踱步，嘴里骂个不停。隐约能听见江二牛在床上翻滚的声音，伴随着呕吐物落地的闷响。
何春花悄悄走到女儿身边，递上一碗温水。
江穗儿接过，却没有喝。她望着那户人家窗纸上晃动的人影，眼神平静如井。
“娘，准备些干净布条。”她低声说，“明天会有小孩送来，说是腹痛。”
何春花眉头微蹙，指尖在胸口轻轻一点，做了个“问”的手势。
“不用问。”江穗儿摇头，“他们自己会来说。”
她转身回屋，从碎布包底层取出一颗盐粒，放在灯下细看。火光映着她的脸，轮廓分明，不见怜悯，也无得意。
次日清晨，鸡刚打鸣，江家院门就被拍得震天响。
江穗儿开门时，王桂香站在门外，脸色灰败，眼窝深陷，衣领上还沾着昨晚孩子的呕吐物。
“我儿子……”她声音沙哑，“昨夜吃了野菇，现在浑身发抖，拉肚子不止……你……你会治，是不是？”
江穗儿靠着门框，慢条斯理地系着袖口布绳：“治可以。但规矩你听过——十文钱一字。你想听哪个字？‘止’？‘吐’？还是‘解’？”
王桂香咬牙：“你敢讹我？！”
“我不讹人。”江穗儿首视她，“是你自己不信邪，偏捡最艳的拿回家。你儿子现在命悬一线，你不怪自己瞎眼，反倒来怪我守规矩？”
王桂香嘴唇颤抖，拳头攥得咯咯响，却不敢上前一步。
“给你两个选择。”江穗儿伸出两根手指，“第一，现在付二十文，我告诉你怎么用姜汤加艾叶煮水，喂三次，能保住命。第二，你回去等，等他抽筋昏迷了再来求我，那时候——五十文，一个铜板都不退。”
王桂香死死盯着她，眼中怒火与恐惧交织。
江穗儿不退不让，只轻轻拍了拍门框：“你儿子还能撑半个时辰。你自己算时间。”
王桂香猛地转身，踉跄着跑回家。不到一刻钟，她又折返，手里捏着二十枚铜板，一个个放进江穗儿掌心。
江穗儿数完钱，从布包取出一小撮盐粒混入纸包。“回去煮水时加这一包，再放三片老姜，分三次喂。若今晚不再吐，就算活过来了。”
王桂香抓过纸包就要走。
“等等。”江穗儿叫住她，“下次采蘑，记得看根。毒的根黑，好的根白。你要是还想让孩子多吃几天饭，就把这话刻在脑门上。”
王桂香回头瞪她一眼，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低头快步离开。
江穗儿关上门，将铜板倒入陶罐。清脆声响中，她坐回门槛，拿起针线继续缝补。
何春花在一旁默默看着，忽然伸手，在女儿肩头轻轻一按。
江穗儿抬头，笑了笑：“没事，我在学着当大人。”
窗外天光渐亮，村道上传来孩童嬉闹声。一只野狗叼着半截骨头跑过，惊起几只麻雀。
江穗儿低头看着手中补丁，针脚细密，层层叠叠，像一张看不见的网，正悄然铺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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