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绵绵，敲打着百货公司“晨曦”专柜的玻璃橱窗，溅起细密的水雾。
刘美兰正弯腰整理新上架的童装，把绣着小太阳Logo的衣角一个个抚平。天气转凉，她特意用王爱华搞来的零碎灯芯绒，做了批背带裤和夹克衫，厚实耐磨，又透着童趣。
“刘老板，生意兴隆啊！”
一个带着浓重广普口音的声音响起，透着一股刻意热络的虚假。
刘美兰首起身，看见王建军站在柜台前。他今天换了行头：一身皱巴巴的灰色西装，领带打得歪斜，腋下夹着个鼓鼓囊囊的人造革皮包，头发抹了过多的头油，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他身后还跟着个戴金丝眼镜的瘦高个男人，面无表情，手里拎着个崭新的公文箱。
“王老板，”刘美兰神色平淡，继续整理衣服，“有事？”
王建军嘿嘿一笑，掏出包“万宝路”，抽出一根递过来。刘美兰摆手拒绝。他自己点上，吐出一口烟圈：“介绍一下，这位是香港‘永丰洋行’的经理，董先生。”他刻意加重了“香港”和“洋行”两个字。
董先生微微颔首，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柜台里的衣服，带着审视和算计。
“刘小姐的设计，很有水准。”董先生开口，普通话比王建军标准些，但带着港式拖腔，“我们在香港也有成衣生意，很看好‘晨曦’的发展前景。这次来，是想谈谈合作。”
80年代初，港商北上投资是常见现象，往往带着先进管理经验和雄厚资金，但也可能利用信息差进行不平等合作。
刘美兰心念电转，面上不动声色：“哦？怎么合作？”
王建军抢着说：“董先生的意思呢，是看好你这个牌子！他们洋行可以投资，帮你扩大生产，引进香港的生产线和管理方法！到时候，你的衣服不仅能卖全国，还能出口创汇！”他挥舞着夹着烟的手，唾沫星子几乎溅到衣服上。
董先生接过话头，打开公文箱，取出一份中英文对照的合同草案，推了过来：“刘小姐请看。我们计划第一期投资五十万港币，成立‘晨曦服饰有限公司’。你以品牌和设计入股，占股30%，洋行占70%，负责资金、生产和海外销售。”
五十万港币！在1983年，这无疑是一笔巨款。旁边几个柜台的营业员都竖起了耳朵，眼神里满是羡慕。
刘美兰没有去碰那份合同。她拿起一件童装，轻轻着灯芯绒的纹理，语气听不出喜怒：“董先生的意思是，我的‘晨曦’品牌，作价多少？”
董先生推了推眼镜：“品牌估值需要评估。但目前看，三十万港币是合理的。加上刘小姐的未来设计，作价十五万港币，总计西十五万，占新公司30%股份。很公平。”
王建军在一旁帮腔：“美兰妹子，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有了港商投资，你还用辛辛苦苦站柜台？等着当老板娘数钱吧！”
80年代中外合资初期，中方品牌常因缺乏资金和国际经验被低估，控股权和品牌价值易被外资侵占。
刘美兰心里冷笑。公平？把她的品牌、设计、市场前景，统统折价，然后只给30%的股份，失去控股权？这分明是巧取豪夺！一旦签字，“晨曦”就不再是她的了，她顶多是个高级打工仔，甚至可能随时被踢出局。港商的流水线一进来，她这些充满巧思的设计，立刻会被复制、改良，然后贴上别人的牌子。
她想起上辈子见过的太多类似案例：本土品牌在资本的糖衣炮弹下，最终销声匿迹。
“董先生，王老板，”刘美兰放下衣服，目光平静地看向两人，“感谢二位看得起。不过，我对‘晨曦’的规划，是想把它做成一个根植于咱们自己土地的品牌。暂时，还没有引入外资的打算。”
董先生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刘小姐，内地政策鼓励外资引进，这是大势所趋。单打独斗，很难做大。我们有成熟的国际销售渠道……”
“渠道可以慢慢建。”刘美兰打断他，语气温和却坚定，“但品牌的核心，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抱歉，让二位白跑一趟了。”
王建军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刘美兰，你别不识抬举！董先生是带着诚意来的！你以为凭你一个小个体户，能蹦跶多久？没有资金，没有设备，你拿什么跟别人竞争？”
图穷匕见。
刘美兰反而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讥诮：“王老板，我的‘晨曦’能站住脚，靠的是设计和口碑，不是靠谁施舍。至于竞争，”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王建军身上那件粗糙仿版西装，“我更喜欢堂堂正正的竞争。”
王建军气得脸色发青，还想说什么，被董先生用眼神制止了。
董先生收起合同，深深看了刘美兰一眼：“刘小姐很有主见。希望你不要后悔今天的决定。商场如战场，有时候，选择比努力更重要。”他的话里带着明显的威胁。
说完，他朝王建军使了个眼色，两人转身离开，皮鞋踩在湿漉漉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柜台旁看热闹的人窃窃私语，有为刘美兰惋惜的，也有觉得她不识时务的。
刘美兰却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惊出一层细汗。好险！刚才那一刻，巨大的诱惑面前，她确实心跳加速。五十万港币，能解决多少问题？但理智告诉她，这绝对是饮鸩止渴。
她抚摸着“晨曦”的商标，眼神重新变得坚定。看来，必须加快步伐了。建小厂，搞自己的生产线，迫在眉睫。
雨还在下。刘美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里却亮堂起来。拒绝了陷阱，前路虽然更艰难，但方向掌握在自己手里。
她没注意到，百货公司二楼的栏杆旁，陈景明站在那里，将刚才楼下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有魄力。”他低声自语，转身对身边的助手吩咐，“去查查那个‘永丰洋行’的底细，尤其是跟王建军的真实关系。”
危机暂时解除，但刘美兰知道，王建军和其背后的势力，绝不会善罢甘休。更大的风浪，或许就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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