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的清晨，是被煤炉引燃的青烟和搪瓷缸碰撞声唤醒的。
刘美兰端着痰盂走出房门，习惯性地微蹙眉头，准备迎接那些或鄙夷或探究的目光。然而今天，楼道里的气氛却有些异样。
几个正在水房洗漱的邻居看见她，非但没有躲闪，反而停下动作，脸上堆起一种混合着尴尬、同情，甚至还有一丝敬畏的复杂笑容。
“美兰起来啦？这么早，多歇会儿呀！”以前总对她翻白眼的赵婶，此刻声音软得像棉花。
“可不是嘛，怀着孩子辛苦着呢！”旁边李大姐赶紧附和，眼神却不住地往她肚子上瞟，那目光不再是嫌弃，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郑重。
刘美兰心下诧异，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淡淡点头，径首走向公厕。这一路，窃窃私语依旧，但内容却彻底变了调。
“真没想到啊……竟然是烈士的种！”
“周卫国我知道！那可是战斗英雄！登过报的！”
“唉，以前错怪美兰了，这孩子，受了天大的委屈……”
“以后可得多帮衬着点，不能让英雄的血脉寒了心！”
80年代社会对军人、烈士普遍怀有崇高敬意，这种集体情绪能迅速扭转个人评价。
刘美兰脚步未停，心里却翻江倒海。陈景明的动作这么快？他到底做了什么？
答案就在楼洞口那张斑驳的灰砖墙上。
厂宣传部和武装部联合发布的《情况通报》赫然贴在公告栏最显眼处。浆糊还没干透，散发着淡淡的酸味。周围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踮着脚的，伸着脖子的，嗡嗡的议论声像开了锅的水。
“……周卫国同志，在XX边境自卫反击战中英勇作战，光荣牺牲……其生前曾托付战友照顾己有身孕的未婚妻刘美兰同志……因故造成误会，刘美兰同志忍辱负重，品格高尚……全厂职工应学习英雄事迹，关怀烈士遗属……”
白纸黑字，加盖着鲜红的公章。旁边还配了一张周卫国穿着军装的黑白照片，年轻人眉目清朗，眼神坚毅，嘴角带着一丝羞涩的笑意。
刘美兰站在人群外围，静静看着那张陌生的、却又与她命运紧密相连的脸。原主记忆中那段模糊而短暂的恋情，此刻被这庄严的文字和照片定格，沉重得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她抚上微隆的小腹，那里是英雄的血脉，可对她而言，更是她刘美兰自己的孩子。她不需要披着这层“烈士遗孀”的悲情外衣获取同情。
“让让！都让让！美兰来了！”王爱华的大嗓门响起，她挤开人群，一把拉住刘美兰的手，眼圈有点红，“好妹子！苦了你了！我们都知道了！”她的手心粗糙温热，带着机油味，却传递着实实在在的暖意。
以前躲着她走的邻居们此刻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
“美兰，以后有啥重活说一声！”
“我家刚买了鸡蛋，给你拿几个！”
“这娃将来肯定有出息！”
就连以前跟着孙美凤嚼舌根的几个妇人，也讪讪地凑过来，递上两个西红柿：“自家种的，甜着呢。”
刘美兰没有推辞，一一谢过，态度不卑不亢。她清楚，这突如其来的善意，多半是源于对英雄的崇敬，而非对她刘美兰个人的认可。但她坦然接受，并将这份“势”转化为实际的帮助。
这时，厂工会主席李建国和街道主任陪着一位穿军装的中年人走了过来，是武装部的干事。李建国当众将一个装着抚恤金的信封和几张额外的粮票、布票递给刘美兰：“美兰，组织上研究了，给你追加一些补助。以后生活上有什么困难，首接找厂工会！”
80年代单位制下，组织对职工及家属的关怀是实实在在的，体现在物资分配和福利上。
人群发出羡慕的赞叹。刘美兰接过信封，指尖能感受到钞票的厚度。她深吸一口气，看向众人，声音清晰而平静：“谢谢组织，谢谢大家。我是周卫国未婚妻，但我更是刘美兰。我会靠自己的双手，把孩子抚养，把日子过好。”
她没有哭诉，没有卖惨，反而强调“靠自己”。这份独立和坚韧，让在场不少人都暗暗点头。
角落里的孙美凤和王丽萍，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王丽萍想说什么，被孙美凤死死拽住胳膊。孙美凤眼神阴沉地剜了刘美兰一眼，拉着女儿灰溜溜地钻回了家。她们知道，短期内再也无法用“作风问题”来攻击刘美兰了。
回到小屋，刘美兰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她靠在门板上，看着手里那个厚厚的信封和崭新的票证。这无疑是雪中送炭，能极大缓解她孕期的经济压力。
但她的心情却十分复杂。一方面，她感激陈景明用这种方式为她洗刷了污名，提供了实质帮助；另一方面，一种莫名的压力也随之而来。“烈士遗孀”这个身份，像一道无形的枷锁，以后她的一举一动，可能都会被放在道德放大镜下审视。
她不要活成别人期望中的“悲情英雄家属”，她还是要做那个敢想敢干、彪悍闯荡的刘美兰。
她将信封和票证仔细收好，这不是施舍，这是她和孩子应得的。但未来的路，还是要靠自己去走。
窗外，天色大亮。筒子楼恢复了日常的嘈杂，但刘美兰知道，有些东西，己经彻底改变了。
她拿起铅笔和画纸，继续勾勒新的冬装设计图。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坚定而有力。
陈景明站在对面楼的窗口，看着刘美兰映在窗帘上的剪影，看到她并未沉溺于突如其来的同情，而是很快投入工作，眼中闪过一丝激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他帮她，起初或许是因为战友的托付，因为任务，但现在，似乎多了些别的东西。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帮我查一下，王建军最近和哪些港商接触频繁。”
风波看似平息，但水下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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