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交会开幕当天，流花展馆人声鼎沸，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异国腔调的蜂巢。空气里混合着汗味、香水味、还有各种印刷品的油墨味。穿着各色西装、步履匆匆的客商，拖着带轮行李箱，在不同的展位间穿梭，眼神锐利地扫过琳琅满目的商品。
刘美兰他们的展位，正如预想的那样，在一个靠近角落、光线略显不足的地方。简陋的木质展板上，挂着几件他们精心准备的样品——那件改良旗袍领衬衫，一条融合了中式盘扣的连衣裙，还有几件绣着精巧小太阳的童装。与周围那些灯光璀璨、有专业模特展示、播放着流行音乐的展位相比，“晨曦”的展位朴素得近乎寒酸，像误入繁华都市的乡下亲戚。
王爱华一早还特意用湿抹布把展板擦了又擦，但此刻看着隔壁“霓裳”展位前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再看看自家门可罗雀的冷清，脸上强撑的笑容渐渐垮了下来。“霓裳”的展位足有他们三倍大，背景是巨幅的时尚海报，几个穿着时髦的姑娘正用流利的粤语和英语向客商介绍着，桌上摆着精致的宣传册和咖啡杯。
“呸，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仗着牌子老，地方好嘛！”王爱华忍不住低声嘟囔，手里无意识地捏着抹布角。
小娟更是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低着头，不敢看路过客商投来的、带着些许好奇又迅速移开的目光。
刘美兰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开幕己经两个小时，经过他们展位的人不少，但大多只是匆匆一瞥，脚步丝毫不停。偶尔有人驻足，拿起衣服看看标签上的“晨曦”二字和“Made in a”的英文，又看看这简陋的展位，眼神里流露出明显的怀疑，摇摇头便走了。
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和压力像潮水般涌来。她想起在家时熬夜画图、反复修改样品的日夜，想起周副市长给予的机会，想起火车上的憧憬……难道所有的努力，就要被这偏僻的角落和寒酸的门面所淹没吗？
她下意识地看向站在展位外侧的陈景明。他今天换上了一件半新的中山装，身姿依旧挺拔，但眉头微锁，目光冷静地观察着整个展厅的流动和客商的行为模式。他没有像王爱华那样焦虑，也没有出声安慰，只是像一座沉默的山，立在那里，无形中给了刘美兰一丝支撑。
不能慌！刘美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抱怨和焦虑解决不了问题。她开始仔细观察那些在“霓裳”展位流连的客商，发现他们虽然被时尚的包装吸引，但问得最多的还是价格、材质和交货期。而路过自家展位的客商，虽然停留时间短，但有些人目光会在那件刺绣童装或盘扣衬衫上多停留几秒。
她忽然明白了。“霓裳”卖的是“时尚”，是“品牌”，而“晨曦”现在唯一能卖的，就是“特色”和“匠心”！必须把这点突出到极致！
“王姐，小娟，”刘美兰转过身，脸上重新焕发出神采，声音不大却充满力量，“别愣着，我们把样品重新摆一下！”
她亲自动手，将那件刺绣最精美的童装外套挂在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放上王爱华从家里带来的、装着各色丝线和绣花针的小簸箩。又把那件旗袍领衬衫的盘扣一颗颗解开，展示内部精巧的结构。
“小娟，你英语好一点，待会如果有人停下，不要急着报价，就先介绍这个盘扣是怎么做的，寓意是什么。王姐，你拿着这个，”她把小簸箩塞给王爱华，“如果有人对刺绣感兴趣，你就现场演示几针！”
“啊？现场绣？”王爱华愣住了，“这……这能行吗？”
“行！”刘美兰眼神坚定，“我们就告诉别人，我们卖的不是流水线上的大路货，是带着手艺人心血和文化的东西！也许我们地方小，灯不亮，但我们的东西，经得起细看！”
她的话像给团队打了一针强心剂。王爱华一咬牙：“好！绣就绣！老娘的手艺还怕人看？”小娟也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刘美兰教过的那些英文单词。
调整策略后，展位的气质悄然发生了变化。虽然依旧简陋，但那种专注于产品本身的沉静气息，反而吸引了一些真正对工艺感兴趣的客商。
一位头发花白、戴着眼镜的欧洲老先生在展位前停下，指着那件解开的盘扣，用生硬的中文问：“这个……很特别，怎么做的？”
小娟鼓起勇气，用磕磕绊绊的英语夹杂着手势解释：“Hand-made... eae different... like ese knot... means good luck...”（手工做的……每个都不同……像中国结……寓意好运……）
老先生听得饶有兴致，甚至拿起一颗盘扣仔细端详。
另一边，一位中东模样的客商对王爱华手中的刺绣产生了兴趣，看着她飞针走线，露出惊讶的表情。王爱华虽然听不懂他说什么，但看懂了他的眼神，自豪地挺首了腰板。
虽然一上午过去，依然没有达成实质订单，但团队的气氛己经完全不同。从最初的恐慌和自卑，变成了积极的展示和交流。刘美兰站在展位里，看着王爱华和小娟渐渐放开的姿态，看着陈景明投来的赞许目光，心里踏实了许多。
就在这时，展馆的广播响起，提示上午展期即将结束。客商们开始陆续离场。
“霓裳”展位前的人群也逐渐散去，他们的业务员开始收拾东西，路过“晨曦”展位时，一个穿着时髦西装、头发抹得油亮的年轻男人轻蔑地瞥了一眼王爱华手中的绣花针，用带着浓重粤语口音的普通话对同伴笑道：“睇下呢度，仲喺度表演紧手工业，真系落后。”（看看这儿，还在表演手工业，真是落后。）
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王爱华的脸瞬间涨红了，捏着针的手紧了紧。小娟也气愤地低下了头。
刘美兰却面色平静，她甚至对那个业务员礼貌地笑了笑，然后用清晰的普通话，一字一句地对王爱华和小娟说，声音足以让附近的人听见：“王姐，小娟，收工了。记住，真正的好东西，不怕没人识货。浮躁的喧嚣终会散去，沉淀下来的才是真金。”
她的话，不卑不亢，像一记无声的回击。
那业务员愣了一下，讪讪地走开了。
闭馆音乐响起，偌大的展厅渐渐空旷。刘美兰团队最后离开，她回头看了一眼在暮色中更显孤零零的展位，眼神里没有气馁，只有更加坚定的光芒。
第一天，颗粒无收。但，她好像己经摸到了一点门道。
真正的较量，明天才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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