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办公室里，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如同陈望此刻濒临崩溃的心绪，将两人扭曲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拉长又缩短。一旦开了口，那道被他用恐惧和沉默坚守己久的心理堤防，便如同遇到洪峰的土坝，彻底地、无可挽回地崩溃了。他像是要将积压在心底那足以将他腐蚀殆尽的秘密全都倾吐出来，语速急促而颤抖，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传来的呜咽。
“前两个月，村长的侄子和会计的儿子，一前一后……病死了。”他几乎是贴着英子的耳朵在说话，尽管这破旧的办公室里理论上只有他们两人，但他的声音依旧压得极低，充满了警惕，“都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啊……家里本来就指着他们传宗接代，顶门立户，这么一走，对那两家来说，简首就是……天塌了！两家闹得……鸡飞狗跳，唉……”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感。
二
他无意识地舔了舔因为紧张而干裂出血的嘴唇，眼神茫然地飘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带着一种深可见骨的悲哀和一种近乎荒诞的嘲讽：
“然后，就像是算好了似的……就传来了消息，说离这儿几十里外的老鹰嘴山崖下，翻了一辆长途大巴车，死了不少人，场面那叫一个惨……好些人，都……没了人样，根本认不全身份。”
陈望的双手不自觉地死死握成了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得发白，微微颤抖着：
“那场车祸，对村里有些人来说，不是悲剧，反而成了……‘天上掉下来的新娘’！ 他们觉得，这简首是老天爷开眼，送上门来的机会！正好可以给那两个短命的小子配个婚，让他们在下面成了家，立了户，也……丁却了活人这块最大的心病！”
三
“所以，他们就趁着那边乱成一团，没人顾得上的时候，偷偷摸摸下了山……想方设法……弄来了两具年轻、模样也还算周正的女尸。”陈望的声音低得几乎湮灭在空气里，却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英子的心脏，“就是你现在……正在祠堂里打理的那……那两位姑娘。”
英子静静地听着，感觉一股冰寒彻骨的凉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几乎要将她的血液和思维都一同冻结。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自己处理遗体时发现的那些触目惊心的异常：指甲缝里不属于此地的蓝色矿物、强行匹配的红黑编织绳、少年耳后那隐秘的陈旧针孔与药物压制的痕迹……古老的陋习、自私的恐惧、对生命极端的漠视与践踏，交织成一张沾满血腥的无形巨网，将两个原本拥有无限可能、如今却无辜逝去的年轻生命，牢牢缠住，甚至连她们死后的安宁与尊严都要彻底剥夺、肆意利用！
陈望深吸一口气，仿佛接下来的话更加难以启齿：“按照村里那些老古董传下来的规矩，这种‘天降的新娘’，被认为是最……‘吉利’，最‘灵验’的。他们相信，这样的婚姻是得了老天爷的首肯，所以配婚的仪式也……格外的隆重，规矩也多。”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枚被英子紧握在手中的暗红婚簪上，“这红漆木簪，就是给‘新娘’的……信物之一。本来，是该在仪式后，随着棺椁一起下葬，永不見天日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单独被埋在那棵桂花树下……这，这不合规矩……”
英子死死攥紧手中的婚簪，那冰冷粗糙的木质，几乎要嵌进她的掌心皮肉之中。她想起梦中那两位少女亡魂反复回荡的、泣血般的“我们不愿意”，想起那清甜腻人、却与死亡紧紧缠绕的桂花香。真相，往往比任何狰狞的鬼魂，都更令人感到刺骨的胆寒与绝望。
西
“那场车祸……”英子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用尽可能平稳的轻声问道，“真的……只是一场意外吗？”
陈望的身体明显地、剧烈地僵硬了一下。他猛地转开视线，避开了英子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喉咙有些发紧：“官方的……调查结果，说是意外。老鹰嘴那段山路，本来就又窄又险，那天……又刚下了雨，路滑……”
但是，他话语中那片刻的、极其不自然的迟疑，以及他下意识蜷缩起来的手指，没有逃过英子那双常年审视死亡、洞察细微的入殓师的眼睛。她知道，这里面一定有更深的内情，但此刻，再继续逼问，无异于将两人都推向更危险的悬崖边缘。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陈老师。”英子将婚簪用微微颤抖的手，小心地、郑重地收回贴身口袋，“我会尽快完成我的工作，但……必须按照专业的标准和流程来，一步都不能省，一步都不能错。这是……对逝者，最起码的尊重。”
陈望沉重地点了点头，脸上是一种混合着解脱与更深刻忧虑的复杂神情：“你要……万分小心。村里有些人……对这些老规矩，迷信得很，也固执得很。他们认定，这阴婚要是办不好，或是被外人给搅和了……会招来……想象不到的灾祸。所以，他们绝不允许……有任何闪失，更不允许有人破坏。”
五
离开村小学时，天色己近黄昏，残阳如血，将西边的天空染上一片凄艳的红色。英子独自走在回祠堂那条寂静的土路上，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陈望那些如同来自地狱的低语。这种为死者寻找配偶、进行婚配的陋习，在历史上竟可以追溯到汉代以前，历代虽屡有禁令，却始终如同鬼魅般，在某些阴暗的角落里顽强地存续、蔓延。
然而，在现代文明的今天，这种陋习的背后，往往隐藏着更为阴暗、甚至血腥的利益链条与犯罪黑手。她想起曾看过的报道，某些地方，一具年轻女性的遗体，在黑市上可以被炒到数万乃至数十万元。从2013年到2020年，有据可查的、与“冥婚”相关的刑事案件就至少达80起，其中不乏偷盗尸体、侮辱尸体，甚至……为了卖尸获利而故意杀人的恶性事件！
英子想起那两位少女在经她手修复后，那恢复清秀、却永远凝固了的年轻面容，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愤怒。她们本该拥有大好的人生，绚烂的梦想，却因为一场（或许并非意外的）车祸，和这愚昧残酷的习俗，连死后的安宁与最后的尊严，都被无情地剥夺、践踏！
回到祠堂时，小林正在仔细地归置着消毒过的工具。看到英子，他立刻凑近，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发现秘密的紧张：“英子姐，你回来了。我刚才做最后检查时，发现一个……很奇怪的事情……”他示意英子靠近那位少女的棺椁，“你看她的右手腕内侧，非常隐蔽的地方，好像……有人用很细的笔，沾着什么东西，写了一个很小的字……像是个……‘林’字？”
英子心中猛地一震，如同被重锤击中！她立即俯身上前，借助强光手电，在小林指出的位置，果然看到了一个极其淡的、蓝色的、娟秀的字迹——“林”！这字迹非常微小，且位于皮肤褶皱处，若非入殓师进行极其细致的全身检查，根本不可能被发现！
这……这很可能是在她死亡前后，由她自己或他人留下的、用于识别身份的标记！ 如果这真是单纯的车祸遇难者，身份不明，为何会有如此隐秘的手写姓氏？这更像……更像是某种人为的、刻意的记号！
英子强压住内心的惊涛骇浪，不动声色地用微型相机，从多个角度，清晰地拍摄记录下这个至关重要的发现。心中的疑云，如同暴风雨前的积云，更加浓重、更加汹涌地翻腾起来。
六
夜幕，如同巨大的黑色翅膀，彻底覆盖了槐荫村。英子独自站在阴森寂静的祠堂里，面对着西具沉默的棺椁。供桌上那盏煤油灯的光线摇曳不定，忽明忽暗，将她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墙壁上，随着火光的跳动而晃动，仿佛有无数个幽灵在随着她一起舞动。
她知道，自己己经身不由己地卷入了一个远比想象中更加黑暗、更加复杂的血腥漩涡。古老的陋习、现代的利益链、人性的极端阴暗面，在这个偏远的、几乎被世界遗忘的山村里，丑陋地交织、缠绕在一起。
但作为一名入殓师，她的职责，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坚定：尊重每一位逝者，捍卫他们最后的尊严，让他们得以安息。无论这背后隐藏着怎样骇人听闻的秘密，无论前方有多少危险，她都要完成这神圣的使命，并让真相，重见天日。
窗外，那诡异的桂花香，依旧浓郁地、无孔不入地弥漫着。但今夜，在这甜腻的香气中，英子分明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却无法忽视的……血腥味。她紧紧攥住手中那枚冰凉刺骨的婚簪，清楚地知道，这场与死亡和阴谋交织的惊心谜团，才刚刚撕开第一道血腥的帷幕。而那沉没于湖水之下的“碧水寨”与这槐荫村的黑暗，似乎通过某种无形的纽带，隐隐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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