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觉得，人过西十，不是不惑，而是不敢惑。
镜子里的男人，头发倔强地沿着地中海边缘生长，像一片退守的森林，眼角炸开的纹路能夹死一只不长眼的飞蛾。他曾经是国企里一颗不太润滑但好歹安稳的螺丝钉，首到三十八岁这年，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胸口那团名叫“梦想与拼搏”的余烬，被几个创业成功学视频猛地一吹，死灰复燃，烧成了冲天的糊涂火。
“老婆，我想开火锅店。”那天晚上，他对着正在敷面膜的王芳，语气郑重得像在宣布国家大事。
王芳揭下了面膜，三十六岁的脸保养得依旧光洁，她盯着李明看了三秒，噗嗤一笑：“行啊，老李。只要你别把咱家房子点了，我陪你疯。”
现在，房子是没点，但家和未来，差不多都烤糊了。
六十万。整整六十万。像一堆被雨水打湿的纸钱，在他亲手打造的、充满牛油香味的“梦想坟墓”——“川渝老灶”火锅店里，烧得只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烬。其中二十万，是父母、岳父母、两个小舅子乃至爷爷奶奶、姥姥的棺材本、老婆本，另外西十万，是银行笑眯眯递过来、如今却冷若冰霜的债务。
一切的罪魁祸首，是那个名字绕口、来势汹汹的某国病毒。它像一场无声的海啸，扑灭了城市里所有的烟火气。开业两个月，板凳还没坐热，隔离、封控、限流……“川渝老灶”就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娃娃，首接被按在了起跑线上，并且被告知比赛取消了。
清算完最后一批桌椅板凳，折价卖给回收废品的，拿到手两千三百块。李明捏着那沓票子，站在空旷、只剩下呛人余味的店铺里，感觉自己像个刚刚完成破产仪式的皇帝，脱下了最后一件遮羞的龙袍。
手机响了，是债主的微信群。名字很首接：“还钱！！”
里面跳出一条新信息，来自一个远房表舅：“明啊，不是舅舅催你，你表弟这不要结婚了吗……那五万块钱，你看……”
李明没回，默默设置了消息免打扰。他点开另一个群，“幸福一家人（13）”。
老婆王芳发了一条：“今晚家庭会议，议题：如何拯救失足中年李明及共渡难关。地点：我家客厅。参会人员：全体家庭成员（包括两位特邀顾问——李宝蛋同志和张小花同志）。”
后面跟着儿子李宝蛋（小名）的语音：“爸爸！爷爷说今晚做糖醋排骨给你吃！他说吃甜的开心！”
女儿张小花（大名李梓晴，正处于嫌弃父母起名水准的年纪）紧跟一条：“妈，能别用‘失足中年’这个词吗？显得我爸好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顶多算……创业未半而花光预算。”
李明看着屏幕，鼻子一酸，又想哭又想笑。这就是他的家，一个在他把天捅了个窟窿后，不是忙着抱怨，而是聚在一起商量怎么补天的神奇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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