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油被热力逼出，在简陋的铁锅中“滋滋”作响，释放出一种近乎罪恶的、能让人灵魂都为之颤抖的香气。
这是属于食物最原始、最霸道的魅力。
林秀将切好的野葱段撒入锅中，辛辣的香气与肉香瞬间交融、升华，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复合香味。这股味道蛮横地冲散了屋子里长久以来积累的贫穷与霉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名为“家”的、温暖而踏实的气息。
她又用新买的搪瓷盆，煮了一锅浓稠的白米饭。当锅盖揭开，那股纯粹的米香混着水汽扑面而来时，林秀知道，从今天起，日子不一样了。
一盘葱爆猪肉，一锅清淡的海鲜汤，一盆白米饭。
这就是他们今晚的晚餐。简单，却又无比丰盛。
林秀将饭菜端上那张缺了腿、用石头垫平的破桌子，然后看向炕上的男人。
“吃饭了。”
“陈”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桌上那两菜一饭，看着那盘油光锃亮、香气西溢的猪肉，眼神深邃，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
他过的是刀口舔血、朝不保夕的日子，吃过最好的山珍，也啃过最硬的树皮。食物对他而言，只是维持生命的燃料，冰冷而没有意义。
可是，眼前这顿饭，却不一样。
它带着一个女人在刀尖上行走后的疲惫，带着她对生活最质朴的期望，带着这间破屋里刚刚燃起的人间烟火。
这股味道，烫得他那颗早己冰封的心，泛起了一阵陌生的酸楚。
林秀见他不动，以为他还在介怀什么，便自顾自地盛了一碗饭，夹了一筷子肉，大口地吃了起来。
猪肉的油脂在口中爆开，混合着米饭的甘甜，那种纯粹的、碳水和脂肪带来的幸福感，让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她吃得香甜，没有丝毫的客气和做作。
她的吃相，不知为何，让“陈”喉头一动，竟也感觉到了饥饿。
他终于挣扎着下了炕，坐到了桌子的另一边。
林秀递给他一碗饭。
他接过来，夹起一块肉，放入口中。
肉片外层微焦，内里却鲜嫩多汁，简单的盐和野葱，最大程度地激发了猪肉本身的醇香。这味道，比他吃过的任何一顿精心烹制的盛宴，都更让他动容。
他吃得很快，却并不粗鲁。一碗饭很快见底。
林秀什么也没问，又默默地给他添了一碗。
一顿饭，两人依旧沉默，但气氛却不再是之前的剑拔弩张或疏离。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奇妙的安宁，仿佛他们不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而是一对共同经历了患难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饭后，林秀收拾好碗筷，用新买的皂角洗得干干净净。
然后，她拿出了今天最大的一笔投资——青霉素。
“你的伤口需要消炎，光靠草药不行。”她将针剂、纱布和红药水放在桌上，语气不容置疑。
“陈”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玻璃瓶和冰冷的针头上，眼神瞬间恢复了之前的警惕和锐利。
“这是什么？”
“青霉素，西药，能要你的命，也能救你的命。”林秀一边说，一边用瓦罐烧了一锅开水，将针头扔进去煮沸消毒。她的动作沉稳而有条不紊，仿佛做过千百遍。
男人死死地盯着她：“你会用？”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林秀头也不回地答道，“总比你在这里发炎到死要强。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用，这是你的命，你自己决定。”
她把选择权交给了他，自己则专心致志地准备着一切。
男人沉默了。
他不是不相信西药，而是不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让他把自己的性命，交到这样一个人的手上，这违背了他赖以生存至今的所有准则。
可是，他也清楚自己身体的状况。伤口反复发炎，高烧不退，再拖下去，即便他意志再强，也扛不住。
他看着林秀的背影。她正用镊子小心翼翼地从沸水中夹出针头，然后熟练地敲开药瓶，将药水吸入针管。
她的侧脸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异常专注和冷静。那不是装出来的，而是一种源于自信的沉稳。
最终，他做出了决定。
“怎么打？”他沙哑地开口，算是妥协了。
林秀转过身，看了他一眼：“屁股，或者胳膊。屁股上肉多，没那么疼。”
空气瞬间凝固。
男人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僵硬了一瞬。让他当着一个女人的面脱下裤子，比让他去跟人拼命还要难受。
“胳膊。”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林秀耸了耸肩，一副“随你”的表情。她拿着准备好的针管和沾了红药水的棉花，走到炕边。
“把袖子卷起来。”
男人依言卷起袖子，露出一条极其结实的小臂。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新的旧的，交错纵横，像是一张无声的地图，记录着他过往的凶险。
林秀用棉花在他的上臂擦拭消毒。冰凉的药水触碰到滚烫的皮肤，让他身体微微一颤。
“别动。”林秀低声命令道。
她的声音很近，温热的呼吸似乎都拂过他的皮肤，带着一股皂角好闻的清香。
男人紧紧绷住了身体，肌肉硬得像石头。
林秀左手绷紧他的皮肤，右手持针，目光专注，没有丝毫犹豫，快准狠地将针头扎了进去。
“唔！”
男人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额角的青筋瞬间暴起。针尖刺入肌肉的疼痛，远比他想象的要剧烈。
林秀稳稳地推着针管，将药液缓缓注入他的体内。
这个过程，感觉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屋子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这是他们之间距离最近的一次，近到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温度和心跳的共振。
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清香，她能感到他肌肉因疼痛而引发的剧烈颤抖。
这是一种极致的危险，又是一种极致的信任。
当最后一滴药液被推进去，林秀迅速拔出针头，用棉花死死按住针口。
“好了。”她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比他还紧张。
男人缓缓放下袖子，靠在墙上，大口地喘着气，后背己经被冷汗浸湿。
“剩下的，”林秀看着手里还剩下的几支青霉素，“每天一支，首到你的烧完全退去。”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闭着眼睛，似乎在平复着什么。
林秀收拾好东西，重新给他换了腹部的伤药。这次，她用上了干净的纱布。
做完这一切，她累得几乎要散架。她在地铺上坐下，看着桌上那厚厚一沓钱。
“这钱，你打算怎么办？”她问道。
“你拿着。”男人睁开眼，看着她，“这是你应得的。”
“我不要。”林秀拒绝得很干脆，“我跟你说得很清楚，我们是交易。我救你，你付钱。医药费、生活费，我会记账，等你伤好了，从这里面扣。剩下的，还是你的。”
她不想跟这个危险的男人有任何金钱之外的牵扯。分得越清楚，她就越安全。
男人深深地看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但他看到的，只有一片坦然和固执。
“随你。”他最终还是妥协了，“不过，这钱放在这里不安全。你想办法处理掉。”
“我知道。”林秀点点头，“我会想办法存进银行，或者换成更稳妥的东西。”
说完，她拿出那把崭新的铜锁，走到门口。
她将旧的、一碰就掉渣的木门栓拆掉，吃力地将新锁安装了上去。
当她将黄铜的插销“咔哒”一声插上时，这间破屋，仿佛才真正成了一个密闭的、安全的“家”。它将外面的风雨、窥探和危险，都隔绝在了外面。
做完这一切，林秀回到自己的地铺，抱着被子，几乎是秒睡了过去。
这一天，对她的心力和体力的消耗，实在是太大了。
炕上的男人，一夜未眠。
青霉素的药力开始发作，他感觉身体里像是有两股力量在交战，一阵冷一阵热，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痛。但他却感觉，生命力正在一点点地回归。
他看着地铺上那个蜷缩成一团的纤细身影，目光复杂。
他想不明白，一个看起来如此弱不禁风的女人，身体里怎么会蕴藏着那么大的能量和勇气。
她就像一株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韧草，看似柔弱，却能迎着最烈的风，扎根在最贫瘠的土地上。
他开始对她产生了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
接下来几天，两人的生活形成了一种奇特的规律。
林秀每天早出晚归，去海边搜寻各种值钱的海货。她的目标很明确，不再是之前那些只够果腹的小东西，而是那些能卖上价的，比如大个的青蟹、稀有的海参，甚至是藏在深水区的龙虾。
“陈”则留在家里养伤。青霉素的效果立竿见影，他的高烧很快就退了，伤口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每天傍晚，林秀都会带着一身的疲惫和满篓的收获回来。然后，她会点上灯，先给“陈”打针、换药，再去做一顿热气腾腾的晚饭。
他们的交流依旧很少，但饭桌上的气氛却越来越和谐。他会默默地吃光她做的所有东西，她也会在他吃完后，自然地给他添饭。
林秀用钱，将这个家一点点地武装了起来。她买了一口真正的铁锅，添置了两个粗瓷碗，甚至还奢侈地扯了几尺新棉布，为两人各做了一身换洗的里衣。
当“陈”换上那身带着阳光味道和皂角清香的干净里衣时，他看着自己身上那件破烂染血的黑衣，毫不犹豫地将它扔进了灶膛，让火焰将其吞噬。
这像是一个告别过去的仪式。
这天，林秀从镇上回来，带回了一个消息。
“国营饭店的采购，过几天会来村里收海货。”她在饭桌上说道，“这是个机会。”
之前她零散地卖给村民或者去黑市，量小，价钱也不稳定。如果能搭上国营饭店这条线，就意味着有了一个长期稳定的收入来源。
“陈”的伤己经好了大半，己经可以下地缓行。他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国营饭店的采购，眼光刁，不好打交道。”
“我知道。”林秀胸有成竹，“所以我需要准备一些‘硬货’。”
她说的硬货，是那些真正稀有且昂贵的海产。但那些东西，通常都藏在深水区，或者极其危险的礁石洞里。
第二天，林秀带上了她能找到的所有工具，天不亮就出了门。她的目标，是村里人都讳莫如深的一片海域——“鬼见愁”。
那里礁石林立，水下暗流汹涌，据说下面住着“海怪”，掉下去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
但林秀知道，越是危险的地方，宝藏就越多。
她走后，“陈”在屋里坐立不安。
他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鬼见愁”这个名字，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的心。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会为一个人的安危，感到如此强烈的不安。
他等了整整一天。
从清晨到日暮，林秀都没有回来。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海上的风浪也大了起来。
“陈”再也坐不住了。他不顾自己尚未痊愈的伤口，抄起一根木棍当拐杖，一瘸一拐地冲出了屋子，向着海滩的方向奔去。
腹部的伤口因为剧烈的动作而崩裂，鲜血瞬间浸透了纱布，但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只有一个念头——
找到她！
当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鬼见愁”那片礁石区时，正看到令他目眦欲裂的一幕。
林秀被困在了一块离岸几十米远的孤礁上，涨起的潮水己经淹没了她回去的路。她浑身湿透，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网兜，脸色苍白。一个巨大的疯狗浪打了过来，她脚下一滑，整个人都被卷进了汹涌的海水里！
“林秀！”
“陈”发出一声嘶吼，想也不想，就纵身跳进了冰冷刺骨、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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