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内比武的胜利，为顾长风和三排赢得了宝贵的尊重和短暂的平静。但这平静，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比武结束后的第二天黄昏，一名团部的通讯兵骑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自行车，疯了一般冲进了连部阵地。他滚下车时，半边身子都沾满了泥土和血污，显然是冒着日军的零星炮火一路闯过来的。
“赵连长！赵连长！团座的紧急命令！”通讯兵的声音嘶哑而急促。
赵连长、孙大海和顾长风立刻将他迎进了指挥部。
“喝口水，慢慢说。”赵连长递给他一个水壶。
通讯兵也顾不上喝水，从怀里掏出一份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的命令，递了过去：“连长，出大事了！我们安插在日军那边的眼线传回情报，鬼子集结了至少两个师团的重兵，还配属了重炮联队和战车部队，看样子……看样子是要对我们闸北防线发起总攻了！”
指挥部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总攻！这两个字像两座大山，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他们这个残破不全的连队，在这钢铁洪流面前，渺小得如同一叶扁舟。
“什么时候开始？”赵连长沉声问道，他的手紧紧攥着那份命令，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随时可能！团座命令，所有一线部队，从现在开始进入最高战备状态！死守阵地，一步也不许后退！”通讯兵说完，敬了个礼，又匆匆地跑了出去，他还要去通知下一个阵地。
“死守……”孙大海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咱们还能守得住吗？”
“守不住也得守！”赵连长的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我们背后是什么？是苏州河，是上海的百姓！我们退了，他们怎么办？”
顾长风没有说话，他走到地图前，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防区内的每一个角落。他知道，一场前所未有的恶战，即将到来。他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将这道脆弱的防线，加固成一道真正的钢铁壁垒。
“连长，孙副连长。”顾长风转过身，语气异常冷静，“我们没时间感慨了。立刻传令下去，全连所有人，取消休息，全部投入到工事加固中去！”
“怎么加固？”赵连长问道。
“挖！把战壕挖深，至少要到一人半深！把交通壕挖成Z字形，这样可以有效减少炮弹破片的杀伤范围！所有的机枪阵地，必须加盖防炮顶，用木板、铁轨，能找到什么就用什么！另外，我们还需要更多的沙袋，把所有掩体再加厚半米！”顾长风语速极快，但条理清晰。
赵连长和孙大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然。
“就按长风说的办！”赵连长一拍桌子，“大海，你负责一排和二排！长风，你负责三排和连部首属队！我去找团里，看能不能再要点物资和人手过来！”
命令很快传达下去。整个阵地，在沉沉的夜幕下，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士兵们挥舞着铁锹和镐头，拼命地挖掘着。没有人抱怨，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现在挖的不是土，是自己的命。
第二天上午，赵连长黑着眼圈回来了。他没能从团里要来太多的物资，只带回来几十箱子弹和几箱手榴弹。但他也带回来了一百多个补充兵。
当这些所谓的“兵”出现在阵地上时，所有老兵的心都凉了半截。
他们大多是些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有的还戴着眼镜，一副学生模样；有的则穿着粗布短褂，手里还残留着做工的痕迹，显然是刚从工厂里出来的工人。他们手里空空如也，脸上带着茫然、恐惧和一丝青年人特有的热血。
“就……就这些人？”孙大海的嘴唇哆嗦着。
“有总比没有强。”赵连长叹了口气，“大部分正规部队都在之前的战斗中打光了。这些人，都是响应号召，自愿来保卫上海的。把他们分到各排去，让老兵带着。”
顾长风看着眼前这些稚嫩的面孔，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这些人里，十个有九个，都活不过接下来的这场总攻。
他走到一个看起来最年轻，脸上还带着几颗青春痘的学生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来当兵？”顾长风问道。
“报告长官！我叫周文杰！我是复旦大学的学生！”那年轻人挺起胸膛，大声回答，“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日本人打到了我们家门口，我们不能再躲在租界里念书了！”
“说得好！”顾长风点了点头，但眼神却异常严肃，“但是，光有热血是打不跑日本人的。从现在起，忘了你是个学生，你只是一个兵！你的任务，就是活下去，然后多杀几个鬼子！明白吗？”
“明白！”周文杰大声回答。
顾长风将这些新兵全部集中起来，开始给他们上战场速成第一课。
“你们很多人，可能连枪都没摸过。没关系，我现在就教你们最基本，也是最保命的几样东西！”顾长风的声音在空地上回响。
“第一，怎么开枪！中正式步枪，拉开枪栓，压入弹夹，推上枪栓，打开保险，三点一线瞄准，然后扣动扳机！很简单，但我要你们记住，不要一紧张就闭着眼睛乱放枪！你们手里的每一颗子弹，都可能是你们最后的一颗！”
“第二，怎么投手榴弹！拉开弦，在头盔上磕一下，默数两秒再扔出去！不要扔得太近，也别捏在手里太久！”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炮弹来了怎么办！”顾长风的表情变得无比凝重，“听到空中传来‘咻咻’的尖啸声，不要抬头看！立刻就近寻找掩体卧倒！记住，是卧倒！趴得越低越好！双手抱头，张开嘴巴，这样可以减轻冲击波对内脏的伤害！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新兵们的回答稀稀拉拉，显然还没有从学生和工人的身份中完全转变过来。
顾长风没有骂他们，他知道，只有真正的炮火，才能让他们明白自己话里的分量。
就在这时，赵连长把所有军官都召集到了指挥部。
“弟兄们，刚刚接到团座的死命令。”赵连长的声音沙哑而沉重，他看了一眼地图，然后抬起头，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团座命令我们，在西行仓库阵地，至少坚守七天！不惜一切代价，吸引日军主力，为后方主力部队的战略转移，争取时间。”
指挥部里一片死寂。
“命令还说……”赵连长顿了顿，艰难地开口，“此次作战，没有援兵，没有补给。打到最后，各自为战……允许……战至最后一人。”
“这……这不是让我们去送死吗？”张涛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们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赵连长缓缓说道，他的眼神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认命般的平静，“更何况，我们守的，是我们的国，我们的家。死，也要死得其所。”
他站起身，拔出腰间的手枪，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我赵某人，与阵地共存亡！谁要是敢后退一步，不用等督战队动手，我先亲手毙了他！”
“与阵-地-共-存-亡！”
孙大海、顾长风和其他排长，也纷纷站起身，用嘶哑但坚定的声音，重复着这句血色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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