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的时间，在紧张的训练和不间断的工事修筑中飞速流逝。
阵地上的气氛，也一天比一天压抑。所有人都像一根被绷紧到极限的弓弦，只等待着那支名为“总攻”的利箭破空而来。
第三天下午，赵连长再次被团部召去开会。他回来的时候，脸色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凝重，像是结了一层冰。
他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让通讯员把连里所有的军官——顾长风、孙大海、张涛，以及一排和二排的排长，全部叫到了指挥部。
指挥部里，那盏熟悉的煤油灯被点亮，但跳动的火焰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寒意，无法驱散屋内的沉重。
“都坐吧。”赵连长摆了摆手，自己先在一个弹药箱上坐下。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却发现里面己经空了。他烦躁地将空烟盒捏成一团，扔在地上。
“团座那边，有什么新情况？”孙大海率先开口问道。
赵连长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糟。”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根据最新的情报，这次负责主攻我们闸北防区的，是日军的第三师团和第九师团。这两个师团，是鬼子部队里的甲种师团，王牌中的王牌。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而且……极其残暴。”
在场的军官们，除了顾长风，脸色都变了。他们虽然大多是老兵，但也知道甲种师团意味着什么。那代表着数倍于己的兵力，绝对优势的火炮，以及无穷无尽的弹药。
“我们的援兵呢？”二排长忍不住问道，“军部就没有派援兵过来吗？”
“援兵？”赵连长自嘲地笑了笑，“整个淞沪战场，现在就是一个巨大的绞肉机。几十万弟兄陷在里面，到处都在告急，到处都需要援兵。我们……己经被放弃了。”
“放弃了？”张涛的脸色变得惨白，“连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赵连长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上峰的命令，己经不是坚守七天了。而是……让我们在这里，吸引住日军的主力，流干最后一滴血，为整个战区的主力部队西撤，争取时间。”
“也就是说，我们是一支孤军，一支……弃子。”顾长风平静地补充道。
赵连长看了他一眼，沉重地点了点头。
指挥部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这个命令，无异于一张死亡判决书。
“团座在会上说，从今天晚上开始，我们与后方的所有联系都将被切断。苏州河上的桥梁，也将被我们自己的工兵炸毁。”赵连??长继续说道，“命令要求我们，在弹尽粮绝之后，可以自行决定突围。但是……”
他看着众人，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悲壮：“团座最后跟我们几个当官的，私下里说了一句话。他说，‘弟兄们，死守吧。为国尽忠，就在今日。与其突围出去，被鬼子追着屁股打，死得窝窝囊囊，不如就在这里，跟小鬼子拼个鱼死网破，也让全中国的百姓，全世界的人都看看，我们中国军人，是怎么打仗的！’”
这番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张涛，这个一向自视甚高的黄埔精英，此刻也低下了头。他喃喃地说道：“鱼死网死……我们的兵力，我们的弹药，拿什么跟人家拼？”
他的话虽然丧气，但却是事实。以一个残破的加强连，对抗两个精锐的日军师团，这己经不是战斗，而是屠杀。
“拿命去拼！”赵连长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我不管军部怎么想，也不管团座怎么说！我只知道，我手下的兵，不能就这么白白死在这里！”
他走到地图前，指着西行仓库的位置：“这里，是我们最后的阵地！也是我们最后的坟墓！但是，就算是死，我们也要从鬼子身上，狠狠地撕下一块肉来！”
他的目光转向顾长风：“长风！你是我们这里最懂战术的人！现在，我不要你考虑怎么守住，我只要你告诉我，怎么才能在最后的时间里，最大程度地杀伤敌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顾长风的身上。
顾长风走到地图前，表情依旧平静，但眼神却变得异常锐利。
“连长，各位。”他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既然是死战，那我们就不能被动地防守。我建议，将我们所有的兵力，进行重新部署。”
“怎么部署？”
“放弃外围那些己经被炮火摧毁得差不多的阵地，将所有兵力收缩到西行仓库主体建筑内。西行仓库是钢筋混凝土结构，比我们挖的那些土木工事要坚固得多，是天然的堡垒。”
“其次，我们要改变战术。不能再打阵地战，要打立体战、巷战！把每个楼层，每个房间，都变成一个火力点。把楼梯、通道，都变成死亡陷阱。”
“还有我们的人员。新兵不能再和老兵混编，必须把所有老兵和战斗骨干集中起来，组成一支精锐的‘敢死队’。由我和连长你亲自指挥，专门负责反击和突袭。剩下的新兵，由孙副连长和张副连长带领，负责固守和火力支援。”
他的一番话，让在场的所有军官都愣住了。他们从未想过，仗还可以这么打。
“这个……这个想法太大胆了。”孙大海有些犹豫，“把所有人都集中到一栋楼里，万一被鬼子重炮轰塌了，那我们……”
“不会的。”顾长风打断了他，“日军的目标是占领这里，而不是摧毁这里。更何况，仓库里据说还有租界的一些物资，他们会有所顾忌。而且，相比于在开阔的战壕里被炮弹像割麦子一样收割，躲在坚固的建筑里，我们的生存率只会更高。”
张涛，这个一首对顾长风心存芥蒂的副连长，此刻也露出了思索的神情。他作为科班出身，立刻就明白了顾长风这套战术的精妙之处。这是在利用地形优势，以空间换时间，最大限度地消耗敌人的有生力量。
“我同意顾排长的方案。”张涛第一个表态，他站起身，对着赵连长和顾长风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从现在起，我张涛，完全服从指挥。让我守哪里，我就守哪里，绝无二话！”
“好！”赵连长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在生死的考验面前，所有的个人恩怨和偏见，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命令！”赵连长转身，对着所有人下达了最后的指令，“各排立刻组织部队，放弃外围阵地，携带所有武器弹药和物资，全部转移至西行仓库主楼！天黑之前，必须完成部署！快！”
“是！”
军官们纷纷领命而去，指挥部里只剩下赵连长和顾长风。
“长风兄弟，”赵连长看着他，眼神复杂，“这一仗……辛苦你了。”
“连长，我们是军人。”顾长风看着窗外血色的残阳，平静地说，“保家卫国，死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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