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将河谷里的一切都浸透了。
大奎找到的洞穴群里，三百多名幸存者，终于喝上了一口热粥。这是李铁和他带来的几名侦察兵，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应急口粮。 火光跳动，映着一张张麻木、疲惫、却又重新燃起一丝微弱希望的脸。
在最里面的一个洞穴里，顾长风、楚云飞、大奎，正和李铁围着一堆小小的篝火。 顾长风那双血肉模糊的手，己经被李铁带来的草药和绷带简单包扎过。
“李同志，这次，多谢了。”顾长风的声音沙哑，他率先开口。
李铁摆了摆手，这个精悍的八路军战士，脸上没有丝毫居功的表情，反而充满了凝重。 “顾长官，楚营长，说谢就见外了。师长有令，只要是打鬼子的，就是亲爹亲娘的兄弟。” 李铁往火堆里添了一根干柴，火光“噼啪”一声。 “不过，咱们现在，还没真正脱险。”
楚云飞灌下最后一口米汤，抹了把嘴：“李同志，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不是己经甩开鬼子了吗？”
“甩开？”李铁苦笑了一声，“楚营长，你们，是钻进了鬼子的口袋阵正中心。你们在鹰愁涧炸桥，又在悬崖下坚持了这么久，鬼子己经把你们当成了心腹大患。” 他用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出了一个简易的地图。 “王家峪，是鬼子的前线指挥部，也是他们包围圈的中心。你们现在的位置，在这里。”他点了一个点，“距离王家峪，不到二十里。” “鬼子调集了一个大队，外加一个骑兵中队，正在进行梳篦式的搜索。他们以为你们还在悬崖上，但迟早会发现你们己经下来了。最多，到天亮，他们就会搜到这条河谷。”
楚云飞“腾”地站了起来：“那还等什么！我们必须马上转移！李同志，你带我们去你们的根据地！”
“去我们的根据地？”李铁摇了摇头，“楚营长，你们是国军的主力部队，你们的使命，是归队。我们的根据地在太行山，离这里太远。而且……” 李铁抬头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道：“而且，我知道，你们的主力部队，就在西边。”
“主力？！”顾长风和楚云飞几乎同时出声。 “对。”李铁点头，“我们侦察到，国军的大部队，正在全线向西撤退。在西边大约五十里的地方，昆山一线，有你们的主力部队正在构筑新的防线。那里，有你们的接应。”
“昆山……”楚云飞喃喃道，“太好了！主力就在昆山！长风，我们有救了！”
“但是，”李铁的话锋一转，“从这里，到昆山，鬼子设置了三道封锁线。特别是最后一道，他们封锁了所有通往昆山的渡口和桥梁。凭我们这些人，带着三百多乡亲……硬闯，根本不可能。”
洞穴内的气氛，再次降到了冰点。 顾长风沉默片刻，抬头看向李铁：“李同志，你既然来接应我们，想必，己经有了计划。”
李铁赞赏地看了顾长风一眼：“顾长官，快人快语。” “我们的计划，就叫‘声东击西’。”李铁的树枝，在地图上划动。 “鬼子的主力，都在王家峪和北面的大路上搜索。他们封锁线最严密的地方，是昆山大桥。” “但是，在昆山大桥以南，十里地，有一个叫‘周家渡’的小渡口。那里地势偏僻，只有一个小队的鬼子驻守。他们认为，你们这种大部队，不可能从那种小地方过去。”
“你的意思是，我们去闯周家渡？”楚云飞皱眉。
“不。”李铁摇头，“我们去闯。” “由我和我的侦察班，今晚后半夜，去佯攻昆山大桥。我们会闹出最大的动静，把鬼子的注意力，全都吸引到大桥去。” “而你们，”李铁看向顾长风，“你们，必须抓住这个时间差，带着乡亲们，从周家渡，强行突破！我们能为你们争取的时间，最多，只有半个小时。”
“不行！”楚云飞断然拒绝，“让你们去送死，给我们换时间？这仗，我楚云飞打不了！要去，也是我们去佯攻！你们带乡亲们走！”
“楚营长！”李铁的声音严肃起来，“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们是侦察兵，我们熟悉地形，我们打得过就打，打不过，我们有的是办法脱身！你们的目标太大，一旦被咬住，一个都跑不掉！” “顾长官，你来决断！”李铁看向了顾长风。
顾长风站起身，他走到洞口，看了看外面黑压压一片，己经沉沉睡去的幸存者。 他回头，看着楚云飞：“楚兄，李同志说得对。”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我们的任务，是把这三百多号人，活着带出去。” 顾长风转向李铁，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李同志，这份情，我顾长风记下了。但是，我也有一个要求。”
“顾长官请说。”
“周家渡的鬼子，我们自己解决。你们的任务，是帮我们把鬼子的援兵，拖在昆山大桥。可以吗？”
李铁笑了：“顾长官，你太小看我们八路军了。拖住援兵？我们的任务，是把他们的援兵，打残！” 他握紧了拳头：“后半夜两点，我们准时在昆山大桥动手。你们，听到枪声，就立刻行动。这是我们所有的应急药品和粮食，都留给你们。” 李铁顿了顿，从怀里掏出半包烟，递给顾长风：“这个，也留下。顾长官，楚营长，保重！希望我们，还有并肩作战的那一天！”
“保重！”
李铁带着他的战士，如同几道青烟，消失在了夜色中。
“弟兄们！”楚云飞走到洞口，开始集结队伍。 “所有还能拿枪的，都给老子滚起来！检查弹药！我们，准备突围！” “大奎！” “在！” “你挑二十个腿脚最利索的青壮，负责保护乡亲们！跟在我们后面！” “陈大叔！” “顾长官……” “你组织乡亲们，把所有人都叫醒。不准哭，不准出声！告诉他们，想活命，就跟紧了！谁要是掉队，谁要是喊出声，我们，救不了他！”
……
凌晨两点，夜，静得可怕。 通往周家渡的小路上，一支近西百人的队伍，正在黑暗中，艰难而又沉默地行军。
顾长风和楚云飞，带着那仅存的，不到二十名还能战斗的士兵，走在最前面。 每个人，都把刺刀，上好了。
“轰隆！！” “哒哒哒哒哒——！！”
突然，北面，昆山大桥的方向，传来了震天的爆炸声和密集的枪声！ 火光，几乎照亮了半个天际！
“是李同志他们动手了！”楚云飞握紧了手里的步枪。
“行动！”顾长风低吼一声，“所有人，加快速度！跑起来！”
周家渡。 渡口的木制营房里，鬼子的小队长，正被枪声惊醒。 “八嘎！怎么回事？昆山大桥方向，为什么有枪声？” “队长！好像是……好像是遭到了支那游击队的袭击！”
“纳尼？游击队？命令所有人，立刻进入阵地！加强警戒！” “哈伊！”
鬼子小队长话音未落，一个士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队……队长！不好了！西边……西边，有大批支那军队，冲过来了！！”
“什么？！”
“杀——！！” 顾长风，第一个冲出了黑暗，他手里的步枪，率先开火！ “砰！” 渡口哨塔上的哨兵，应声而倒。
“弟兄们！冲啊！为死去的弟兄报仇！”楚云飞红着眼，端着机枪，开始疯狂扫射！ “哒哒哒！”
“敌袭！敌袭！” 渡口的鬼子，瞬间乱成一团！他们没想到，昆山大桥是佯攻，这里才是主攻！
“一排！跟我上！抢占渡口！”顾长风冷静地指挥。 “大奎！带乡亲们，准备登船！快！”
渡口，只有三条小木船！ “八嘎！拦住他们！保护船只！” 鬼子的小队长，也反应了过来，他知道，这几条船，是对方的命脉！ 十几名鬼子，嚎叫着，朝着渡口反扑过来！
“砰！砰砰！” “噗嗤！” 战斗，瞬间进入了白热化！ “掩护！给老子掩护乡一排长！你他娘的带人，把船给老子抢过来！”楚云飞吼道。 “是！” 一排长，带着剩下的几个老兵，用身体，撞向了那几个，正准备凿船的鬼子！ “轰！” 一个老兵，拉响了最后的手榴弹，和两个鬼子，同归于尽！
“乡亲们！快上船！快！” 大奎，开始组织乡亲们登船。 “不要挤！孩子和女人先上！”
“长官！顶不住了！鬼子……鬼子的机枪，在对岸！”一个士兵，捂着中弹的胳膊，滚了回来。 河对岸，鬼子留守的机枪阵地，开始扫射！ “噗噗噗！” 刚刚挤上船的乡亲，瞬间倒下了一片！
“啊——！我的娃！”一个妇人，发出凄厉的尖叫！ “妈的！”楚云飞，抢过一支步枪，“顾长风！你指挥登船！我去，敲掉对面的机枪！” “你一个人？！” “老子枪法准！” 楚云飞，翻身滚入河边的草丛，对着对岸的火光，连续开枪！ “砰！砰！”
“大奎！快！只剩一条船了！” “顾长官！弟兄们……弟兄们快顶不住了！正面……正面的鬼子又冲上来了！” 剩下的十几个鬼子，发起了最后的疯狂反扑！
“所有弟兄！跟我来！”顾长风，扔掉步枪，拔出了匕首。 “顶住！一步也不准退！给乡亲们，争取时间！” “杀啊！” 最后十几个士兵，和鬼子，撞在了一起！ 这是，最惨烈的肉搏！
“砰！” 楚云飞，在对岸机枪哑火的同时，也中了一枪，倒在了河滩上。 “楚兄！”顾长风目眦欲裂。
“长官！快走！乡亲们……都上船了！”大奎在船上喊道。 “快！拉楚营长上船！” 两个士兵，冲过去，拖起昏迷的楚云飞，跳上了最后一条船。
“顾长官！快走啊！！” 顾长风，一刀，捅死最后一个鬼子，也跳上了船。 “快！划船！”
船，刚刚离岸。 “轰隆隆……” 大批的日军摩托车，和卡车，追到了渡口！ “八嘎！别让他们跑了！开火！！” “哒哒哒哒！” “轰！” 炮弹，在河面上炸开！ “快！快划！” “噗！” 顾长风的胳膊，被弹片划过，鲜血首流。 一个负责划船的士兵，中弹落水。 “保护长官！” 几个士兵，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顾长风和楚云飞的面前！ 子弹，如同雨点般，打在他们身上！ “不……”
船，终于，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靠上了对岸。 “快！快！上岸！进林子！” 顾长风，背起楚云飞，大奎，扶着陈老头，带着那，不足三百人的队伍，冲进了黑暗的树林。 他们，终于，突破了封锁线。 但是，那二十多个还能战斗的士兵，在这一战中，再次减员。 只剩下了……不到十个人。
……
天，蒙蒙亮。 这支，几乎，被打残了的队伍，在树林里，艰难地跋涉着。 他们，己经，没有力气了。
“长官……长官……你看前面！” 一个负责探路的士兵，惊喜地跑了回来！ “前面……前面有我们的阵地！有我们的兵！”
顾长风，精神一振！ 他，背着楚云F飞，冲出了树林！ 只见，在不远处的田野上，一道，仓促构筑的防线，出现在眼前。 防线上，是疲惫不堪的国军士兵，和一面，残破的，青天白日旗。
“什么人？！站住！！”阵地上的哨兵，举起了枪。
“别开枪！自己人！”顾长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喊道，“我们是八十八师的！我们是……幸存者！我们带着乡亲！”
阵地上，跑过来一个，穿着少校军服的军官。 当他，看到顾长风他们这群，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队伍时，他，震惊了。 “八十八师？你们……你们是从上海……一路撤出来的？” “是的。”顾长风，放下了楚云飞，“我们……归队了。快，救人，我们有重伤员！还有乡亲！” “快！卫生兵！卫生兵！”少校，立刻喊道。
乡亲们，在看到阵地的那一刻，全都瘫倒在地，放声大哭。 他们，活下来了。
顾长风，看着那面旗帜，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他，扶着战壕，看向那个少校：“长官……战况，怎么样了？主力呢？上海……上海我们，守住了吗？”
那个少校，动作一僵。 他，缓缓地，转过头，看着顾长风，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绝望。 “守住？” 他，惨笑了一声。 “兄弟，别问了。”
“到底怎么样了！你快说啊！”刚刚苏醒的楚云飞，抓着他的领子吼道。
少校，一把推开他，指着西边，声音，都在发抖： “守住？全线都崩了！！” “什么主力？我们，就是最后的主力！我们，是断后的！！” “上海……上海，己经丢了！”
“什么？！”楚云飞，如遭雷击。
“丢了……”少校，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淞沪会战……我们，败了。” “上峰，己经下令，全线撤退……退守……南京。”
“败了……” 顾长风，看着那面，在晨风中，无力飘扬的旗帜，他那双，沾满了鲜血和泥土的手，死死地，抠进了战壕的泥土里。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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