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黑风山，一路西行，风餐露宿。天气渐渐转凉，道旁的草木染上深浅不一的黄。唐僧似乎彻底从禅院的惊吓中恢复，又开始对着我絮叨他的佛法，偶尔还会尝试给我讲解《心经》里的句子。我照例沉默，只在必要时甩甩尾巴，或在他差点从斜坡滑倒时，用身体稳稳抵住他。
孙悟空安静了许多。黑熊精事件像根小刺扎在他心里，他不明白为何菩萨如此轻易就放过那偷袈裟的贼，还给了个“守山大神”的体面职位。他扛着铁棒走在前面，时常望着天空出神，那双向来灵动的火眼金睛里，偶尔会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这天上地下，似乎并不全然是他用金箍棒就能讲清道理的地方。
这日傍晚，前方出现一座颇显富庶的庄园，粉墙黛瓦，炊烟袅袅。只是庄门紧闭，气氛显得有些沉闷。门楣上挂着牌匾，写着“高老庄”三字。
“悟空，眼看天要黑了，我们就在这庄上借宿一宿吧。”唐僧勒住缰绳。
孙悟空回过神来，应了一声，上前叩门。敲了半晌，才有个老家丁颤巍巍打开一条门缝，警惕地打量着我们。
“老施主莫怕，贫僧乃东土大唐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和尚，路经宝地，想借宿一晚，化些斋饭。”唐僧连忙上前，合十行礼。
那老家丁见是个和尚，又见孙悟空虽然毛脸雷公嘴，但穿着僧衣，神色稍缓，却依旧犹豫：“长老，不是小老儿不肯行方便，实在是……庄上近来有些不太平，恐惊扰了贵客。”
“不太平？”孙悟空耳朵一竖，来了精神，“怎么个不太平法？莫不是有妖怪？”他声音本就尖，这一提高，吓得老家丁一哆嗦。
我站在唐僧身后，鼻翼微微翕动。空气中，除了寻常的泥土、草木和炊烟气息，确实萦绕着一丝极淡的、非比寻常的味道。那不是妖气，至少不是黑熊精那种蛮荒野性的妖气。这味道……更复杂，带着一丝水汽的腥甜，还有一股被压抑的、躁动的野性，隐隐约约，仿佛被什么东西刻意遮掩着。
“悟空，休得无礼！”唐僧斥了猴子一句，又对老家丁温言道，“老施主，若有难处，但讲无妨。贫僧这徒弟，虽相貌凶恶，却有些降妖伏魔的本事。”
老家丁看了看孙悟空那跃跃欲试的样子，又看了看宝相庄严的唐僧，叹了口气，将门打开了些：“既是远来的圣僧，请进来吧。只是……唉，具体情况，还是让庄主与你们说吧。”
我们被引到客厅，不多时，一个穿着绸衫、面带愁容的老者走了出来，正是高太公。听闻唐僧来历，他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老泪纵横地诉说起来。
原来，他招了个名唤猪刚鬣的上门女婿，起初那女婿勤快能干，一人能顶十人干活，谁知后来竟现了原形，是个猪头人身的妖怪！如今强占了他的女儿高翠兰在后院，不让家人相见，搅得庄上鸡犬不宁。
“猪妖？”孙悟空听得抓耳挠腮，兴奋不己，“老太公放心！这等小妖，交给俺老孙便是！定还你一个清清静静的庄子！”
唐僧也念了声佛号，安抚高太公。
我却注意到高太公言语间的一些细节。那猪刚鬣现形后，并未伤人，只是囚禁了高小姐，而且……似乎很忌讳被人看到他与高小姐具体相处的情形。这不像寻常霸占民女的妖怪行径。
趁着孙悟空摩拳擦掌准备去后院降妖，高太公安排斋饭的间隙，我假装被牵到马厩休息。马厩离后院不远，那丝奇异的味道在这里愈发清晰了些。
夜深了，庄子里大部分人都己歇下，只有后院方向隐约传来孙悟空叫阵的声音，以及一阵沉闷的、如同风箱鼓动般的怒吼声。打斗声并不激烈，更像是一种对峙和……争吵？
我闭上，将神识凝聚成一线，小心翼翼地探向后院。
后院被一股不弱的妖力屏障隔绝着，但这屏障对我来说形同虚设。我的神识“看”到了院中的情形：
孙悟空手持金箍棒，与一个长嘴大耳、黑脸短毛、江南草寇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猪首人身的壮汉对峙着。那猪妖手持一柄九齿钉耙，耙身宝光隐现，竟非凡品！更让我心惊的是，这猪妖身上散发出的法力波动，醇厚中带着一股熟悉的天庭规制的气息！虽然被妖气掩盖了大半，但绝不会错！
这绝不是什么野路子的妖怪！
“……你这遭瘟的猴子！不去保你那唐僧取经，来管俺老猪的家事作甚！”猪刚鬣的声音如同破锣，却中气十足。
“呔！你这夯货，强占民女，还敢狡辩！看棒！”孙悟空举棒便打。
“放屁！谁强占了！俺是明媒正娶！”猪刚鬣挥耙架住，火星西溅，“是那高太公反悔，嫌俺貌丑！翠兰她是自愿跟俺的！”
“自愿？那你锁着她作甚？”
“我……我那是怕她爹把她抢走！”
两人的争吵夹杂着兵器的碰撞声，听起来更像是一场闹剧。
我的神识绕过他们，探向那间被锁住的绣楼。绣楼内，一个容貌秀丽的女子坐在床边，脸上并无多少惊恐之色，反而带着一丝忧虑和……茫然？她手中，无意识地捻着一块绣帕，帕子上用彩线绣着一对……戏水的鸳鸯？
而在绣楼的角落，我的神识捕捉到了一缕几乎微不可查的、更加隐晦的气息。那气息清凉柔润，带着月华与水流特有的质感，与我之前嗅到的那丝腥甜水汽同源，却更加精纯！
这是……广寒宫的月桂清冷之气？！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天河的水灵韵！
一个名字如同电光石火般划过我的脑海——天蓬元帅！
是了！唯有掌管天河八万水军、曾时常出入广寒宫的天蓬元帅，身上才会同时带有天河的水灵与月宫的清冷！他因调戏嫦娥被贬下凡，错投了猪胎……
一切似乎都对上了。这猪刚鬣，竟是昔日位高权重的天蓬元帅！
可他为何滞留在此？真的仅仅是因为贪恋高小姐的美色？以他曾经的见识和地位，会如此看不破一场世俗姻缘？
我的神识仔细探查着那缕月桂清气。不对，这气息并非仅仅残留，更像是一种……**标记**？或者说，是一种**淡淡的思念具象化**？它萦绕在高翠兰身边，带着一种守护的意味，而非侵占。
难道……
一个更加离奇的猜想浮现：这天蓬元帅，莫非是将对嫦娥的某种执念，投射到了这凡间女子身上？他困住她，并非为恶，而是用一种笨拙甚至扭曲的方式，在守护一个他自己编织的幻梦？
若真如此，这头猪，也是个可怜人。不，是可怜的神仙。
就在这时，外面的打斗声停了下来。似乎达成了某种暂时的妥协？猪刚鬣的声音带着愤懑和不甘：“……好！好！你们等着！俺老猪去去就来！”
一道妖风卷起，朝着庄外而去。
孙悟空没有追赶，只是收了棒子，挠头嘀咕：“这夯货，倒有几分本事，耙法也眼熟……”
我知道，按照“剧本”，接下来恐怕就该是猪刚鬣被菩萨点化，加入取经队伍，成为“猪八戒”了。
我收回神识，心中波澜起伏。
高老庄，看似是一出简单的降妖招婿戏码，背后牵扯的，却是天庭的一桩旧案，是一位跌落凡尘的神将无法言说的执念。
这西行路上，果然没有一个简单的“妖怪”。
从身负上古妖族烙印的黑熊，到被贬下凡、心藏隐秘的天蓬元帅……
这取经队伍，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各种被安排、被算计的“问题人物”。
而我，这个隐藏最深的龙族太子，混迹其中，又该如何自处，如何落子？
夜色更深，庄外似乎隐隐传来菩萨点化的祥和佛光。
我静静地嚼着草料，在黑暗中，闪烁着幽深的光。
这潭水，是越来越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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