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的佛光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夜空中划过的一道流星。
翌日清晨，我们准备上路时，高老庄门前己多了一个人——或者说，一个形貌大变的“人”。依旧是那副黑胖身躯，大耳长嘴，但昨日那身蓬乱的鬃毛和暴戾的妖气收敛了许多，换上了一件不算太合身的僧衣，脑袋耷拉着，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只是那双小眼睛里，偶尔闪过的一丝油滑与不甘，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猪刚鬣，不，现在该叫他猪八戒了。
高太公带着家人，远远地作揖送行，脸上是如释重负，却又带着几分复杂。高翠兰没有露面，或许是不忍，或许是不愿。
唐僧倒是满面春风，在他看来，这又是菩萨显灵，为他收服了一个有本事的徒弟，西行队伍再添助力。他对着八戒温言勉励了几句，无非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同往西天，共证菩提”之类的套话。
八戒哼哼唧唧地应着，扛着他的九齿钉耙，目光却时不时瞟向高老庄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和……怨气？
孙悟空在一旁抱着膀子，斜眼看着八戒，嘴角撇着，显然对这新来的“师弟”很不感冒。“呆子，磨蹭什么？还不前面开路！”
八戒嘟囔了一句：“你这遭瘟的猴子，急什么……”但还是慢吞吞地走到了队伍最前面。
于是，取经队伍变成了西人一马。气氛，也变得微妙起来。
孙悟空走在最前，脚步轻快，时不时窜上云头瞭望，或者用金箍棒敲打路边的草木，惊起些飞鸟走兽，显得精力过剩。
猪八戒跟在猴子后面，拖着钉耙，一步三晃，嘴里不住地抱怨路远、肚饿、鞋不合脚，活脱脱一个被迫上工的懒散长工。
唐僧骑在我背上，看着这两个风格迥异的徒弟，眉宇间似乎也多了几分以前没有的愁绪。他大概开始意识到，这西行路，不仅仅是妖魔阻道，队伍内部的“和谐”恐怕也是个大问题。
而我，依旧是那匹沉默的白马，驮着唐僧，不紧不慢地走着。我的大部分心神，都用在观察和感知这个新加入的成员身上。
离开高老庄数十里，路过一处山涧歇脚。孙悟空去摘野果，唐僧坐在树下念经。猪八戒一屁股坐在溪边，把钉耙往身边一放，掏出个不知从哪里摸来的干粮，大口啃着，眼神发首。
我走到溪边饮水，看似无意地靠近了他。
溪水潺潺，映照出他有些扭曲的倒影。
“唉……”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憋闷的叹息，从他那硕大的鼻孔里喷出。
我抬起马头，看了他一眼。
他似乎被我的动作惊动，侧过头，对上我的目光。他愣了一下，随即自嘲般地笑了笑，用那破锣嗓子低声道：“马儿啊马儿，你说俺老猪这命，咋就这么苦呢？”
我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或许是这荒山野岭无人可诉，或许是他内心积压了太多无处宣泄的情绪，他竟对着我这匹“马”，絮叨了起来。
“想当年……俺老猪在天河统领八万水军，何等威风！出入凌霄宝殿，那也是有名有号的人物！就因……就因多喝了几杯，一时糊涂……就落得这般田地！”他狠狠咬了一口干粮，仿佛在咀嚼自己的命运。
“那玉帝老儿也忒狠心！不就调戏了个嫦娥么？又没得手！竟将俺打下凡间，还……还错投了这猪胎！真是羞煞先人！”他捶了捶自己的胸口，满是愤懑。
“好不容易在福陵山云栈洞找了个安身之所，找了个婆娘，想过几天安生日子……结果呢？那婆娘嫌俺貌丑，跟个野汉子跑了！俺老猪成了个笑话！”他越说越气，声音也大了些，引得远处念经的唐僧都抬头看了一眼。
他连忙压低声音，凑近我，带着一股子委屈：“后来遇到翠兰……她是好人家的姑娘，不嫌俺丑。俺是真想跟她好好过日子的！俺给她家干活，挑水劈柴，耕田种地，什么脏活累活没干？那高老头起初也是千肯万肯，可见了俺的本相就翻脸不认人！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还有那猴子！仗着有点本事，多管闲事！还有菩萨……说什么取经是正道，是造化……呸！不就是看俺老猪还有点用处，拉来当个苦力，充个数么！”他啐了一口，眼神里满是 ical （愤世嫉俗）的光芒。
“俺老猪算是看明白了！这天上地下，就没一个好东西！都是他妈的利益交换！算计来算计去！”
他发泄了一通，似乎舒畅了些，又啃起干粮，眼神茫然地望着溪水。
我默默地听着。他这些话，半是真心的抱怨，半是给自己找的借口。他刻意淡化了调戏嫦娥的严重性，也美化了与高翠兰的关系。但他话语里透露出的，对天庭不公的怨恨，对命运捉弄的无奈，以及那种被各方势力摆布的无力感，却是真实的。
这个猪八戒，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浑噩愚蠢。他曾经身居高位，见识过天庭的规则与黑暗，如今跌落凡尘，更是看透了世态炎凉。他加入取经队伍，绝非真心向佛，更像是一种无奈的妥协，一种在绝境中寻找出路的投机。
他的心中，藏着怨气，藏着不甘，也藏着深深的戒备。
这样的人，用好了，或许是一大助力；用不好，就是队伍里的一颗定时炸弹。
就在这时，孙悟空抱着一堆山桃回来了。“呆子！又在偷懒！还不过来给师父挑个软的！”
八戒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来了来了！大师兄辛苦了！这桃子看着就水灵！”
看着他那迅速切换的嘴脸，我心中暗凛。
这取经队伍，越来越有意思了。
一个被压了五百年、野性难驯、对天庭充满反叛的猴子；
一个被贬下凡、心怀怨怼、油滑偷懒的前天蓬元帅；
一个十世修行、却不通世故、几乎是个“累赘”的唐僧；
还有我，一个背负着龙族复兴使命、潜伏其中的西海龙王三太子。
这样一支各怀鬼胎、矛盾重重的队伍，真的能走到西天，取得真经吗？
或者说，走到西天，取得真经，真的就是我们各自唯一的目的吗？
马蹄再次踏上前路。
我看着前方孙悟空和八戒互相嘲讽、吵吵嚷嚷的背影，又感受到背上唐僧那带着忧虑的叹息。
这西行之路，注定不会平静。
而我的棋局，也因为这新棋子的加入，有了更多的变数和……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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