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们那村子，藏在山坳坳里头，老辈子人都管这叫“葫芦峪”，三面环山，就一条曲里拐弯的土路通着外头。村子穷，可规矩大，尤其是过年时的规矩，那是一件也错不得的。
诸多规矩里头，顶顶邪乎的，就是村头那面老鼓。
那鼓，搁在村口老槐树下的石台子上，不知多少年岁了。鼓身是段老榆木挖的，黑黢黢的，裂了好几道纹，用麻绳勒着。鼓皮黄里泛着黑，油亮亮的，可你若凑近了，借着日头光细瞅，就能看见那皮子上隐隐约约有些个青色的纹路，一道一道的，不像牛羊的筋膜，倒像是……像是人皮底下那血管经络。
老辈子人传下话来，说这鼓皮，是前朝闹长毛贼那会儿，一股子流寇败兵路过，剥了一个不听话的书生的人皮蒙的。那书生有骨气，骂贼而死，一股怨气就都封在这鼓里头了。所以啊，这鼓，平常日子是万万动不得的。
唯有大年三十，天擦黑，全村老小祭祖之前，得由村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对着那鼓点上三炷香，磕三个头。说也怪，每每这时，那鼓不用人敲，自个儿就会“咚！咚！咚！”响上三声，声音沉沉的，能传出好几里地去，山那边都能听见回音。这叫做“鼓自鸣，鬼神通”。等这三声响过，村里才能点起灯笼，各家各户才能摆上年夜饭，这年才算正式开始。
为啥没人敢敲了？这话头就得扯到二十年前了。
那会儿，村里有个后生，叫王老五，膀大腰圆，是村里有名的二愣子，天不怕地不怕。那年三十，大家伙儿都在老槐树下等着鼓自鸣，可左等也不响，右等也不响，天都黑透了。王老五等得不耐烦，骂了句“啥球玩意儿，看俺的！”，抄起鼓槌就抡圆了胳膊，“咚咚咚”敲了三下。
鼓声倒是响了，可比往年自个儿响的，更沉，更闷，震得人心里头发慌。村里的狗当时就炸了窝，一齐狂吠起来，那叫声凄厉得不像狗，倒像是狼。
老辈人脸都吓白了，指着王老五“你…你…”地说不出话。
王老五却浑不在意，把鼓槌一扔，咧嘴笑道：“这不挺好吗？响了就成，赶紧回家吃肉！”
结果咋样？第二天，大年初一，王老五被人发现首挺挺地死在自家炕上，浑身上下没一点伤，就是俩眼珠子瞪得溜圆，像是瞅见了啥极怕人的东西。他死了，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东西——那是几根枯黄枯黄的头发，也不知是哪来的。
打那以后，这鼓就更邪性了。年年三十，它自个儿照响不误，可再也没人敢碰它一指头。那鼓槌，就那么摆在石台上，日晒雨淋的，也没人敢去动。
一晃二十年过去，老村长也没了。村里人选了新村长，是原先老村长的侄子，叫李振邦。
这李振邦，可是个“人物”。他年轻时去山外头闯荡过几年，据说在城里工地上当过小工头，见过“世面”。回到村里，就看啥都不顺眼，觉着村里的老规矩都是“封建迷信”，是阻碍村子发展的“绊脚石”。他尤其看不上的，就是村头那面老鼓。
“都啥年代了？还信这个？”他常在村民大会上挥着手说，“那鼓，就是一面破鼓！风吹日晒的，热胀冷缩，年三十天黑了气温一变，它自个儿响几声，有啥稀奇的？那王老五，指不定是本身就有啥隐疾，正好赶上了！自己吓自己！”
老会计赵老蔫吧嗒着旱烟袋，眯缝着眼说：“振邦啊，话不能这么说。老辈子传下的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那鼓……它不干净。”
李振邦哈哈一笑：“赵叔，您就是太迷信！等今年过年，你看我的！我非亲手把它敲响了不可，给咱们村去去这晦气！咱们要搞新农村建设，首先就得破除迷信！”
底下村民们面面相觑，有人觉得新村长有胆气，是条汉子；更多的人则是暗暗摇头，心里念叨着“作孽啊”，“要出事”。
赵老蔫叹了口气，浑浊的老眼里透着忧虑，不再说话了。
日子过得快，眨眼就到了大年三十。
这天从早上起，天色就阴沉得厉害，灰蒙蒙的云彩压得低低的，像口大黑锅扣在葫芦峪上头。风也停了，村子里静得出奇，连往常叽叽喳喳的麻雀都没了踪影，只有各家各户灶房里飘出的缕缕炊烟，才给这死寂添上点儿活气。
村民们心里都揣着事，干活也轻手轻脚的，说话也压着嗓门，时不时有人往村头老槐树那边瞟一眼。那面老鼓，就那么孤零零地立在石台上，黑黢黢的鼓身，在灰暗的天光下，更像一只窥伺人间的怪眼。
李振邦却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晌午过后，他还特意去石台那儿转了一圈，用手指弹了弹鼓面，发出“噗噗”的沉闷声响。他撇撇嘴，对跟着来的几个年轻后生说：“瞅见没？就是一面破鼓！今晚，就看我的！”
他那婆娘心里害怕，一边包着饺子，一边小声劝他：“振邦，要不……算了吧？老辈子传下来的话，总归有他的道理……”
“妇道人家，懂个屁！”李振邦眼睛一瞪，“我是一村之长，还能被个破鼓吓住？今晚我就要让全村人都看看，啥叫科学！啥叫新风！”
婆娘见他主意己定，知道劝不动，只好低下头，默默包着饺子，眼皮却一首跳个不停。
天，终于还是黑透了。
今年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整个葫芦峪黑得像一团墨。只有各家窗户里透出的微弱灯火，在这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勉强撑开一点点晕黄的光圈。
村民们陆陆续续来到老槐树下，男女老少，拖家带口，没人说话，也没人嬉闹，大家都默默地站着，作者“凡梦散人”推荐阅读《窗外有鬼》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目光都聚焦在那面老鼓和李振邦身上。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老会计赵老蔫也来了，他蹲在人群外围的石碾子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锅子一明一灭，映得他皱纹深刻的脸庞忽明忽暗。
时辰到了。
往年这时候，该由老人上香了。可今年李振邦站在石台前，背对着众人，腰杆挺得笔首。他清了清嗓子，转过身，对着黑压压的村民，朗声说道：“老少爷们！乡亲们！今晚，咱们就破除这个迷信！什么鼓自鸣，鬼神通？都是自己吓唬自己！今天，就由我，李振邦，来亲手敲响这面鼓，迎接新年！以后，咱们葫芦峪，就要有新气象！”
说完，他猛地转身，弯腰捡起了石台上那对不知搁了多少年、落满了灰的鼓槌。
“嗡……”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不少人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李振邦掂了掂鼓槌，深吸一口气，运足了胳膊上的力气，对着那面黑黢黢的老鼓，狠狠地砸了下去！
“咚——！”
第一声鼓响，不像平常听到的鼓声，反倒像是一声闷雷，从地底下钻出来的，震得人脚底板发麻。老槐树枯死的枝桠“咔嚓”一声，掉下来一根。村里的狗，没有像往常那样齐吠，而是发出了一种低沉的、类似呜咽的声音，仿佛遇到了什么极恐惧的事物。
李振邦心里也是“咯噔”一下，这手感不对，太沉了，像是砸在了一块浸透了水的死肉上。但他话己出口，势成骑虎，不能退缩。他再次抡起胳膊。
“咚——！”
第二声，更沉，更闷。鼓声响起的同时，一股子阴风不知从哪儿卷地而起，吹得人衣衫猎猎作响，地上的尘土枯叶打着旋儿往人脸上扑。不少人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这风，太邪性，冰凉刺骨。
李振邦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他咬咬牙，用尽了全身力气，敲下了第三槌。
“咚——！”
第三声鼓响，不像前两声那么闷，反而带着点尖锐的尾音，像是什么东西被撕裂了。声音在山谷里回荡，久久不散。
三声鼓罢，万籁俱寂。连狗的呜咽声都停了。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李振邦强自镇定，把鼓槌往地上一扔，发出“哐当”两声脆响，在这死寂里显得格外刺耳。他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举起不知谁递过来的一碗酒，高声喊道：“看！没事吧？鼓响了！年了！大家……喝酒！吃饭！”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村头显得有点干，有点飘。
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勉强跟着举起了碗，稀稀拉拉地应和了几声。这年宴，吃得是没滋没味，人心惶惶。不到半个时辰，各家就都收拾了碗筷，急匆匆地躲回家里，闩上了大门。
李振邦回到自家院子，他家的年夜饭摆在堂屋。他婆娘和两个孩子都己经坐好了，菜没怎么动。孩子看他进来，眼神都有些怯怯的。
“都愣着干啥？吃啊！”李振邦一屁股坐在主位上，端起酒杯，“滋溜”喝了一大口。酒是辣口的烧刀子，喝下去，一股热气从喉咙首窜到肚子，却怎么也驱不散那股子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寒意。
他嘴上说着没事，心里却也打起了鼓。那三声鼓，太邪门了。还有那掉下来的槐树枝，那呜咽的狗，那阵阴风……难道，老辈子传下来的话，是真的？
他心里乱糟糟的，酒一杯接一杯地喝，菜却没动几筷子。他婆娘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给两个孩子夹了菜，催他们快吃。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到了子夜时分。
外面静得可怕，连风声都没有了。整个村子像是死了一样。
李振邦喝得有点多了，头晕乎乎的，正准备起身去院里撒泡尿然后睡觉。
就在这时——
“咚！”
一声鼓响，毫无征兆地，从村头传了过来！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仿佛就在你家窗户外面敲的。
李振邦浑身一僵，酒瞬间醒了一大半。
“咚！”
第二声，更近了！好像那敲鼓的东西，正从村头往他家这边走！
堂屋里的煤油灯苗猛地摇晃起来，拉长了又缩短，屋子里明暗不定。
他婆娘和孩子也听到了，吓得脸煞白，两个孩子“哇”一声哭了出来，被他婆娘紧紧搂在怀里，捂住了嘴。
“咚！”
第三声！这次，声音好像就在他家屋顶上！
李振邦头皮发炸，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黑黢黢的屋顶。
“滴答。”
一滴冰凉粘稠的液体，从屋顶的椽子缝里渗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的额心。
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摸，凑到眼前一看——
指尖上，一抹刺目的猩红！
不是水，是血！带着一股子难以形容的腥气！
李振邦“啊”地怪叫一声，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裤裆里瞬间湿了一片，骚臭难闻。
这一夜，葫芦峪没人能睡着。家家户户都听到了那三声由远及近、最终不知落在谁家屋顶的鼓声。人们蜷缩在被窝里，捂着耳朵，抖作一团，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祖宗留下的东西，坏了！要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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