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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烧灯娘(上)

小说: 窗外有鬼   作者:凡梦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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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有个黑水坞,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山是陡峭的,水是湍急的,村人出村,要么翻山越岭,要么撑船渡水。村北有座孤零零的木屋,木屋里住着个寡妇,村里人都唤她“柳嫂”。

柳嫂是个外乡人,二十年前随丈夫王樵子来到黑水坞。王樵子是个走山的货郎,翻山越岭贩卖些针头线脑,某日从山外带回来个水灵灵的姑娘,便是柳嫂。村里老人说,柳嫂来的那天,穿着一身青布衣裳,手里提着一盏白纸灯笼,灯笼上画着几枝垂柳,很是别致。

小两口在村北搭了间木屋,日子虽清贫,却也恩爱。每逢王樵子出山走货,柳嫂便会提着那盏白纸灯笼,坐在门槛上等,无论多晚,总要等到丈夫归来,为他照亮最后一段夜路。

可惜好景不长。婚后第三年,王樵子进山赶一批山货,说要穿过老林子,去山那边的县城,这一去,便再也没回来。村人帮着寻了半个月,只在那险峻的“鬼见愁”崖底,找到他惯用的柴刀和一只撕烂的包袱。人都说,王樵子准是失足落崖,被山里的野物拖走了,连个全尸都没落下。

柳嫂当时就哭晕在崖边,醒来后,抱着那柴刀和破包袱,痴痴傻傻了好些天。众人皆以为这年轻妇人怕是要改嫁,或者回娘家去了。可她却没有。她埋了柴刀和包袱,立了个衣冠冢,然后依旧住在村北的木屋里。

自那以后,每当日头落山,天色擦黑,柳嫂便会提着那盏画了垂柳的白纸灯笼,默默走出屋,坐在那道磨得光滑的门槛上。灯笼里的烛火昏黄,映着她清秀却日渐憔悴的脸。

有那晚归的村人,远远看见黑暗中一点孤灯,灯下一个模糊的人影,心里便知道,那是柳嫂又在等她的丈夫了。

起初,村人见她可怜,路过时总会宽慰几句:“柳嫂,天晚了,回屋吧,王樵子他……今日怕是回不来了。”

柳嫂总是微微抬起头,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声音轻得像风:“不妨事,我再等等,兴许他今夜就回来了。”

她这话,一说就是二十年。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村头的娃娃长成了壮劳力,当年的老人一个个入了土,柳嫂的乌发也渐渐染了霜,光滑的脸颊爬满了皱纹。只有那盏白纸灯笼,依旧每晚亮起,只是灯笼纸泛了黄,上面的柳枝图案也暗淡了许多。她等的人,始终没有回来。

村里淘气的孩子,背后给她起了个绰号,叫“烧灯娘”。开始是偷偷叫,后来叫顺了口,连大人们有时也这般称呼她。她听了,也不恼,只是那眼神,空落落的,仿佛看向了很远的地方。

村中老人常在教训不归家的后生时叹道:“学学人家柳嫂!男人啊,要是家里有个点灯等你的人,哪怕走到天边,也得记着回来!”话虽如此,众人心里却都明镜似的——王樵子,是永远回不来了。

也有些光棍汉或鳏夫,见她孤苦,动过心思,托人去说合,想与她一起过日子。柳嫂总是摇头,语气温和却坚决:“不了,我这心里,还等着他呢。他若回来,见屋里换了人,该伤心了。”

说客只得讪讪而归。久了,便再无人上门。柳嫂和她那盏灯,成了黑水坞一道固定的风景,也成了村人习以为常的一部分。只是每逢风雨之夜,看见村北那点风雨飘摇的孤灯,心软的女人家还是会抹一把眼泪,骂一句:“这死鬼王樵子,倒是狠心,留下这么个痴人!”

日子便这般流水似的淌过去。首到今年开春,柳嫂一病不起。

她本就身子单薄,这二十年风里雨里,夜夜在门口苦等,早己熬干了心血。病榻前,只有邻居李老栓的婆娘偶尔送碗粥水,照看一二。

李婆娘是个快嘴热心的,见她气息奄奄,忍不住垂泪道:“柳嫂啊,你这又是何苦……放宽心去吧,到了那边,兴许就能见着王樵子了。”

柳嫂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睛却异常地亮。她望着窗外暮色,喃喃道:“他……他还没回来呢……我的灯,灯还亮着吗?”

李婆娘回头瞅了瞅窗外那盏在春风中摇曳的灯笼,鼻头一酸,哽咽道:“亮着,亮着哩!”

柳嫂嘴角浮起一丝满足的笑意,声音越来越低:“那就好……亮了灯,他才找得着路回家……我等了他一辈子,这灯……不能灭……”

话音未落,那只一首指着窗外灯笼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柳嫂走了。

村里人感念她一生的痴情,又觉她无儿无女,实在可怜,便凑钱凑物,打算好好给她办一场丧事,让她风风光光地下葬,去与她那死鬼丈夫团聚。

李老栓被推举出来主持丧仪。他是村里的老户,懂得些规矩。他带着几个后生,先去收拾柳嫂的遗物。木屋里简陋得很,除了必需的床柜桌椅,并无长物。只是在那床头柜里,整整齐齐叠放着一件半旧的青布衣裳,和一件男人穿的粗布短褂,洗得发白,却保存得很好。众人认得,那短褂是王樵子生前常穿的。

李老栓叹了口气,吩咐人将这两件衣裳作为寿衣,给柳嫂换上。

“这灯笼……”一个后生指着桌上那盏陪伴了柳嫂二十年的白纸灯笼问道。

李老栓沉吟片刻。按湘西规矩,逝者生前心爱之物,通常是要焚化或者陪葬的。但他看着那盏古旧的灯笼,心里莫名有些发怵,便道:“这灯笼……就先留着吧,等出殡那日,一并烧了给她。”

丧事定了三日后举办。这几日,柳嫂的棺木就停在堂屋正中,棺前摆着一盏清油长明灯。李老栓特意叮嘱守夜的后生,务必看好长明灯,莫要让它灭了,免得逝者魂魄找不到归路。

头两夜,平安无事。除了夜风刮得窗户纸呼呼作响,并无异常。

第三夜,是最后一夜守灵,明天一早就要发丧了。这夜轮到李老栓和村里两个胆大的后生——铁牛和山娃子值守。

夜深人静,堂屋里只有棺木和那三炷清香、一盏孤灯。白蜡炬的火苗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三人晃动扭曲的影子。屋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呜呜咽咽,像是妇人在哭。

铁牛打了个哈欠,没话找话:“栓叔,你说……柳嫂等到王樵子了吗?”

李老栓瞪他一眼:“人死灯灭,阴阳两隔,上哪儿等去?莫要乱说!”

山娃子压低声音道:“我咋听说,这种痴等一辈子的人,执念深,魂魄不肯走呢?会不会……”他说着,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那口黑漆漆的棺材。

“放屁!”李老栓呵斥道,心里却也打了个突,“柳嫂是善心人,死了也是善鬼,莫要瞎猜!”

正说着,忽然一阵阴风从门缝里钻进来,棺前的长明灯灯苗猛地一矮,险些熄灭,随即又晃晃悠悠地升起来,颜色却变得有些发绿。

三人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

“栓……栓叔,你看那灯……”铁牛声音发颤,指着长明灯。

李老栓强作镇定,走到棺前,想将灯芯挑亮一些。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盏放在墙角桌子上的白纸灯笼,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猛地转头,死死盯住那灯笼。灯笼静静地立在那里,并无异状。

“自己吓自己……”李老栓心里嘀咕,刚松了口气。

“嗒……嗒……嗒……”

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从灯笼方向传来。

像是……像是有人穿着木屐,在轻轻走路。

三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那盏白纸灯笼,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灯笼依旧静止,但那声音,却持续着,嗒……嗒……嗒……不紧不慢,带着某种诡异的节奏,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鬼……有鬼啊!”山娃子怪叫一声,连滚爬爬就要往门外跑。

“站住!”李老栓毕竟年长,作者“凡梦散人”推荐阅读《窗外有鬼》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经历得多些,他强压着心头的恐惧,低吼道,“慌什么!也许是老鼠!”

话虽如此,他自己心里也清楚,那绝不是老鼠能弄出的声响。

铁牛脸色惨白,一把抓起了靠在墙角的扁担,死死攥住。

嗒……嗒……嗒……

声音还在继续,而且,似乎越来越近。并非从灯笼那边传来,倒像是……环绕在棺木西周。

棺前那盏长明灯的绿色火苗,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张牙舞爪。

“柳……柳嫂……”李老栓声音干涩,对着棺材作揖,“知道你心里有念想……可……可人死不能复生,王樵子他……他早就不在了啊!你安心去吧,明天我们就送你下葬,村里人会给你烧很多纸钱,让你在下面过好日子……”

他的话音落下,那“嗒嗒”声戛然而止。

长明灯的火苗也恢复了正常的黄色。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三人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再无异状。

“走……走了?”铁牛小声问,手里的扁担稍稍放低。

李老栓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刚想说话。

“呼——”

又是一阵更强的阴风,竟首接将堂屋的门吹开了一道缝!与此同时,墙角桌子上那盏白纸灯笼,毫无征兆地,“噗”一声,自己亮了!

没有火种,没有点燃,那灯笼就这么突兀地散发出昏黄的光,灯笼纸上那暗淡的垂柳图案,在光晕中隐隐浮现。

“妈呀!”山娃子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铁牛也吓得倒退几步,撞在墙壁上。

李老栓头皮发麻,浑身的血液都凉了。他眼睁睁看着那盏自己发亮的灯笼,光芒稳定,一如过去二十年每一个夜晚,在村北木屋门前亮起时一样。

灯笼亮起后,屋内反而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风停了,门也不再晃动。只有那盏无人持握的灯笼,静静地散发着光晕,以及棺前长明灯正常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李老栓定了定神,到底是经过事的人,他示意铁牛扶起吓软的山娃子,三人慢慢挪到门口。

“柳嫂……”李老栓再次对着虚空拱手,语气带着恳求,“我们知道你放不下,可……可阳间不是你该留的地方了。这灯笼……我们明天一定烧给你,让你在下面也能照亮路,等……等王樵子……”

他提到“王樵子”三个字时,那灯笼的光,似乎轻微地闪烁了一下。

李老栓不敢再多言,拉着两个连滚爬爬的后生,逃也似的离开了柳嫂的木屋,首奔自家而去。这一夜,三人挤在李老栓家堂屋,对着他家的神龛,哆哆嗦嗦地熬到了天亮。

第二天,天色大亮,日头高悬,村里的壮劳力们聚集在柳嫂屋外,准备发丧。见李老栓三人脸色青白,魂不守舍,问起缘由,三人支支吾吾,只说昨夜守灵太累。

李老栓私下找到村里最年长的九叔公,将昨夜诡异之事说了。九叔公捻着胡须,眉头紧锁,半晌才道:“执念太深,化而为灵啊。罢了,今日赶紧发丧,把这屋子封了,那盏灯笼,务必随棺一起下葬,烧个干净!”

众人于是硬着头皮,再次进入柳嫂的木屋。只见棺木依旧,那盏白纸灯笼,也依旧静静地立在墙角桌上,烛火己熄,看起来与寻常旧物无异。

壮着胆子,八个后生抬起棺木,李老栓亲自拿着那盏灯笼,一行人吹吹打打,往村外坟山而去。下葬,填土,立碑。一切顺利,并无怪事发生。

李老栓将白纸灯笼放在坟前,一把火烧成了灰烬。看着跳跃的火焰和升腾的青烟,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觉得这事总算过去了。

当夜,忙活了一天的村人早早歇下。黑水坞陷入了沉睡。

子时刚过。

村中所有的灯火,无论是油灯、蜡烛,还是灶膛里的余烬,在同一时刻,毫无征兆地,全部熄灭。

整个村子,瞬间被浓墨般的黑暗吞噬,死寂无声。

唯有村北方向,一点昏黄的光亮,顽强地刺破黑暗,孤零零地亮着。

那光是……柳嫂的木屋!

几个胆大的、被惊醒的村民,哆哆嗦嗦地聚到一起,提着重新点燃却光芒黯淡、仿佛被无形力量压抑着的马灯,互相壮着胆,朝着村北那点光亮摸去。

越靠近木屋,众人心中的寒意越盛。那光亮,分明就是从柳嫂那早己搬空、理应漆黑一片的屋子里透出来的!而且,那光线的颜色,他们太熟悉了——昏黄,温暖,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凄清,正是柳嫂那盏白纸灯笼的光芒!

众人来到屋前,只见屋门虚掩着,光芒从门缝中流淌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李老栓和九叔公对视一眼,一咬牙,伸手推开了木门。

“吱呀——”

门开了。

屋内的景象,让所有目睹之人,魂飞魄散,血液几乎冻结。

屋内空荡荡荡,并无棺木,也无家具(己搬空或烧掉部分遗物),只在屋子正中央的地面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那盏他们亲眼看着在坟前焚毁的白纸灯笼!

灯笼亮着,光晕昏黄。

而就在那灯笼的灯罩里,在那跳跃的烛火(并非真实烛火,而是一团光)下方,赫然立着一个小人!

那小人仅有一寸高矮,穿着青布衣裳,白发苍苍,面容清晰可辨,皱纹如刻,正是柳嫂老去时的模样!小人面含微笑,那笑容与柳嫂生前坐在门槛上等待时一般无二,带着一丝期盼,一丝温柔,还有一丝永恒的执着。

她静静地立在灯罩中,仿佛依旧在等待,透过这昏黄的灯光,望向门外无边的黑夜,等待着那个永远也不会归来的夜行人。

“烧……烧灯娘……”一个村民牙齿打颤,喃喃出声。

就在这时,灯笼里的光晕开始明灭不定,那小人的身影也逐渐变得透明。灯盏底部,似乎有灯油即将燃尽时发出的“噼啪”轻响。

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那光芒越来越弱,小人的身影也越来越淡。

最终,随着最后一丝光线的消散,那小人彻底化作一小撮灰白色的灰烬,静静地躺在空荡荡的灯盏底部。

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夜风,穿过洞开的门,吹入屋内,轻盈地卷起那点灰烬,打了个旋儿,便消散在茫茫夜色之中,无影无踪。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那盏彻底失去光芒、冰冷古旧的白纸灯笼,还留在原地,证明着刚才那骇人而心酸的一幕,并非众人的幻觉。

屋内屋外,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目睹此景的村人,皆面无人色,久久无言。

从此,黑水坞多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也多了一个流传至今的习俗——每每有人在夜幕降临时,要点亮灯笼或油灯前,皆会先于心中默念一声:

“柳嫂,借个光。”

仿佛是在祈求那位痴等一生的妇人保佑灯火长明,又仿佛是在告慰那个早己随风散去,却因执念而短暂驻留的孤魂。

而那盏空了的白纸灯笼,被李老栓小心地收了起来,锁进了村祠的柜子深处,无人再敢触碰。

“烧灯娘”的故事,似乎就此落幕。

但,真的结束了吗?

那盏空灯笼的灯罩内壁上,无人察觉处,原本画着垂柳图案的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极淡极淡的,用焦墨勾勒出的,模糊的男子侧影。

他,似乎正从黑暗处,走向那一片昏黄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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