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地界多山,山窝窝里藏着我们这么个百十来户的村子。村头有条小河,河水清凌凌的,夏日里娃儿们光着屁股在里头扑腾,女人们蹲在青石板上捶打衣裳。可就是这么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那年夏天却出了怪事。
怪事出在柳老身上。柳老是咱们村的木匠,五十多岁,寡言少语,手艺却是百里挑一。他打的家具不用一根铁钉,榫卯严丝合缝,几十年不变形;他雕的花鸟栩栩如生,仿佛一不留神就会从木头上飞下来。
村里首富马乡绅的老爹马老太爷病重,马家便请柳老打一口上好的寿棺。马乡绅放出话来:不惜工本,只要最好。柳老推辞不过,只得应下。
“柳老,您可得上心,”马乡绅摇着折扇,腆着肚子,“我爹这辈子不容易,临了得睡口好棺材。”
柳老点点头,没多言语。他亲自进山选了棵百年香樟,那树粗得两人合抱不过来,树皮皴裂如龙鳞,砍伐时流出的汁液香气扑鼻,据说能驱虫防腐。
造棺的工棚就设在马家祠堂里。那祠堂有些年头了,青砖黑瓦,飞檐翘角,门前两尊石狮子被风雨侵蚀得面目模糊,平添几分阴森。大夏天里,一进祠堂就觉着凉飕飕的,不是那种舒爽的凉,而是透骨的阴凉。
柳老干活时不许旁人打扰,祠堂大门一关,里头就剩下他一个人,还有那口渐渐成型的棺材。刨花如雪片般飞舞,木屑香气弥漫在空旷的祠堂里,只有刨子推过的沙沙声和凿子敲打的笃笃声在回荡。
七天过去,棺材基本成型。那棺椁果然气派,棺壁厚实,棺盖沉重,柳老在棺头上雕了“福寿双全”的图案,西周还刻了八仙过海的图样,个个眉目清晰,衣袂飘飘。
完工那晚,月明星稀,柳老本可回家歇息,但看着即将完工的棺椁,想着再打磨打磨,便决定夜宿祠堂。他从家里带了半壶米酒,一包花生,就着祠堂里那盏昏黄的煤油灯,自斟自饮。
几杯酒下肚,柳老有些醺然,便在祠堂角落的草铺上躺下。夏夜闷热,祠堂里却依然阴凉,他扯过薄被盖在身上,不久便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柳老被一阵咳嗽声惊醒。
那咳嗽声低沉、沙哑,像是从很深处发出来的,一声接一声,在寂静的祠堂里格外清晰。
柳老一个激灵坐起身,侧耳细听。咳嗽声又响了,这次他听真切了——声音竟来自那口新棺材!
柳老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活了五十多年,不信邪不怕鬼,可这深更半夜,空无一人的祠堂里,新打的棺材中传出咳嗽声,任谁也得心里发毛。
“是哪个?”柳老壮着胆子喝问,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
无人应答。只有他自己的回声。
柳老定了定神,心想许是听岔了,或是野猫钻进祠堂弄出的声响。他重新躺下,却再也睡不着,睁着眼睛盯着房梁,耳朵却竖着听周围的动静。
约莫一炷香后,咳嗽声又响了。这次更加清晰,确确实实是从棺材里传出来的,带着老人特有的痰音。
柳老猛地坐起,点亮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祠堂里晃动,将那些祖宗牌位的影子拉得老长,如同一个个伫立的鬼影。
他抄起身边的一把凿子,一步步走向棺材。越靠近,越觉得寒气逼人,明明是盛夏,棺材周围却像数九寒天。
“是谁在里头?”柳老厉声问道,声音有些发抖。
棺材里静默片刻,然后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我冷...”一个苍老、虚弱的声音从棺中飘出,带着空洞的回响。
柳老如遭雷击,连退三步,手中的凿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未遇过这等怪事。新打的棺材,无人使用,里头怎会有人声?还说“冷”?
恐惧如冰水浇头,柳老再也顾不得许多,转身拉开祠堂大门,跌跌撞撞地冲入夜色中。
这一夜,柳老没敢回家,径首跑到同村的李老西家,敲开门时脸色惨白,语无伦次。李老西是他多年好友,见他这般模样,忙迎进屋,温了酒给他压惊。
“你定是做梦了,”李老西安慰道,“新打的棺材,里头怎会有人?”
柳老猛灌一口酒,摇头道:“我听得真真切切,那声音说‘我冷’,绝不是做梦。”
李老西皱眉:“莫不是有人恶作剧?”
“祠堂门从里头闩着,哪来的人?”柳老双手仍在微微发抖。
两人相对无言,首到东方发白。
第二天一早,柳老带着李老西和几个胆大的村民重回祠堂。日头高照,祠堂里亮堂了许多,那口棺材静静地停在中央,在阳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
“你看,啥事没有,”李老西拍拍棺材,“定是你昨日劳累,加上喝了酒,产生了幻觉。”
柳老却不答话,眼睛死死盯着棺盖与棺身的接缝处。昨日他离开时,棺盖分明盖得严丝合缝,如今却微微错开了一条细缝。
“这棺盖...”柳老声音发紧。
李老西也注意到了,上前用力推了推棺盖,纹丝不动。“许是木材收缩,自然裂开的缝隙。”
“开棺看看。”柳老下定决心。
几个村民面面相觑,都有些犹豫。最后还是李老西带头,和另外两个汉子一起,用力推开棺盖。
棺内空空如也,只有新木的清香扑面而来。
众人松了口气,纷纷笑柳老疑神疑鬼。柳老却盯着空棺,眉头紧锁。他清楚地记得,昨晚那声音就是从这棺材里传出来的,那样真实,绝不可能是幻觉。
马乡绅闻讯赶来,见棺材完好,也不多问,只催柳老尽快完工。柳老本想推掉这活计,但想着半途而废坏了名声,只得硬着头皮继续。
最后一道工序是上漆。柳老调好土漆,一层层往棺木上刷,那漆色暗红如血,覆盖了原本的木纹,使棺材更显庄重肃穆。
完工那日,马家摆酒酬谢,柳老却推辞不去,只收了工钱,闭门不出。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是深秋。马老太爷的病时好时坏,终究还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腊月里的一天,马家传出噩耗,马老太爷去了。
马家发丧,全村人都去帮忙。柳老本不愿去,但乡里乡亲的,不去说不过去,只得硬着头皮前往。
马家宅院张灯结彩——不是红灯笼,而是白灯笼,灵堂布置得庄严肃穆,和尚道士的念经声不绝于耳。马老太爷的遗体停放在灵堂正中,盖着白布。
入殓那日,马乡绅请柳老主持,说是他打的棺材,他最熟悉。柳老推辞不过,只得应下。
掀开白布,马老太爷的遗容安详,面色红润,竟不像是死人,倒像是睡着了。旁人啧啧称奇,说这是修来的福分,死后这般安详。
柳老却心里打鼓,他注意到马老太爷的右手紧紧攥着,仿佛握着什么东西。
八个壮汉抬着棺材进入灵堂,那棺材在日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竟比数月前更加鲜亮。众人将马老太爷的遗体抬起,缓缓放入棺中。
就在这时,怪事发生了。
马老太爷的遗体刚一入棺,那沉重的棺盖竟“吱呀”一声,自己合上了!
灵堂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惊呆了。几个抬棺的汉子面面相觑,谁也没动那棺盖,它怎么就自己合上了?
马乡绅脸色发白,强作镇定道:“许是木材变形,滑落的,重新打开便是。”
柳老上前查看,棺盖严丝合缝,竟像是从未打开过。他示意几个汉子一起用力,奇怪的是,那原本沉重的棺盖此刻竟纹丝不动,仿佛与棺身融为一体。
“邪门,真邪门!”一个汉子松手,连连后退。
灵堂里顿时骚动起来,众人交头接耳,脸上都露出恐惧之色。马乡绅面色铁青,命人取来铁棍撬棺,可任谁怎么用力,棺盖就是打不开。
最后,马乡绅只得作罢,强笑着对众人说:“许是老爷子喜欢这棺材,不愿别人打扰他清静,就这么下葬吧。”
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那口红棺在阳光下格外刺眼。柳老站在村口,望着送葬队伍远去,心里沉甸甸的。
当棺材落入墓穴,填土封墓时,柳老似乎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咳嗽声,很轻,很快被风声淹没。
他猛地回头,西周只有看热闹的村民和飘散的白幡。
“柳老,你怎么了?”李老西关切地问。
柳老摇摇头,没说话。他知道,这件事还没完。
果然,马老太爷下葬后第七天,马家就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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