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板角落的倒计时数字，终于从三位数，挣扎着，变成了刺眼的“01”。
最后一天。
没有预想中的疯狂宣泄，没有撕书，没有呐喊。高三（一）班的教室里，弥漫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同学们默默地整理着陪伴了自己三年的书本和试卷，将它们分门别类，或打包带走，或准备卖给收废品的大爷。空气中漂浮着纸张特有的陈旧气味，和一种名为“青春散场”的淡淡伤感。
唐悠悠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将最后一本错题集塞进书包。指尖拂过书页边缘因反复翻看而产生的毛边，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这间教室，这个座位，窗外那棵看了三年的梧桐树，还有……后排那个总是散发着低气压的角落，都将成为记忆里的定格。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向那个方向。
江屿白也在收拾东西。他的动作依旧不疾不徐，有条不紊，将一本本厚重的竞赛书、参考书整齐地码放进纸箱。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他的侧脸线条冷峻，看不出什么情绪，仿佛这只是无数次放学中最普通的一次。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他抬起头，目光穿越几排空荡的桌椅，与她对上。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
只是在那个短暂的瞬间，他眼底那片深潭，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像是有细小的石子投入，漾开一圈极淡的、名为“告别”的涟漪。
唐悠悠的心脏微微一紧，慌忙转回头，假装继续整理书包，指尖却有些发凉。
她知道，他们即将踏上不同的道路。他手握顶尖大学的保送资格，将提前步入那个她需要奋力拼搏才能抵达的学术殿堂。而她自己，还需要在几天后的高考考场上，为未来进行最后一搏。
这是一种必然的、短暂的分离。理智上，她早己接受。可情感上，那股名为“不舍”的暗流，依旧在她心底悄然涌动。
班长抱着一个厚厚的、包装精美的册子走上了讲台。
“同学们！静一静！”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这是我们班的毕业纪念册，每个人都可以在上面写下想说的话，留给……留给我们的高中时代。”
纪念册被打开，从第一排开始传递。同学们接过册子，神色各异——有的嬉笑着写下调侃，有的红了眼眶认真书写，有的只是默默签下自己的名字。
教室里有了一种无声的、仪式般的庄重。
纪念册传到唐悠悠手上时，己经写满了大半。她翻看着熟悉的字迹，看着那些或幽默或真挚的留言，看着一张张抓拍自三年间的青涩照片，眼眶忍不住有些发热。
她拿起笔，在属于她的那一页空白处，停顿了许久。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写起。
最终，她只是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一行字：
“感谢相遇，祝前程似锦。——唐悠悠”
落笔的瞬间，她感觉像是为这三年，画上了一个郑重的句点。
她将纪念册递给身后的同学，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本册子，看着它一路向后传递，最终，落在了最后一排，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中。
江屿白接过纪念册，没有立刻动笔。他低着头，一页一页地，缓慢地翻看着。他的目光在那些文字和照片上停留，神情专注，像是在阅读一本极其重要的文献。
全班同学的目光，或明或暗地，都聚焦在他身上。所有人都好奇，这个三年来几乎不与任何人产生多余交集的学神，会在毕业纪念册上，留下怎样的话语。
他会写什么？是公式？是定理？还是……一句冰冷的“再见”？
唐悠悠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紧紧攥着衣角，屏息等待着。
江屿白翻到了属于他的那一页。空白的纸页，等待着最终的填充。
他拿起笔，依旧是那支他用了很久的黑色签字笔。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停顿了足足有十几秒。
整个教室安静得能听到窗外梧桐叶被风吹动的声音。
然后，他落笔了。
动作不快，却异常稳定。没有长篇大论，没有感性抒发。
他只写了一行字。
和他这个人一样，简洁，精准，不带任何冗余。
写完后，他合上纪念册，递还给前面的同学，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道再普通不过的填空题。
纪念册继续向前传递。
当册子再次传到唐悠悠附近时，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借着旁边同学翻阅的机会，目光急切地搜寻着属于江屿白的那一页。
找到了！
在密密麻麻的留言中，他那凌厉而独特的字迹，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瞬间抓住了她的视线。
洁白的纸页上，只有一行字，一个公式：
“lim f(t) = +∞, t→+∞”
下面，是一个清晰的落款：“江屿白”。
唐悠悠怔住了。
大脑在瞬间的空白之后，飞速运转起来。
极限……当时间t趋向于正无穷时，函数f(t)的极限，是正无穷……
他在用数学的语言，表达着什么？
函数f(t)……是指他们的关系吗？
时间t趋向正无穷……是未来，是永远？
极限是正无穷……意味着，没有边界，没有终点，会随着时间无限增长，无限延伸……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动，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的全身。血液轰然冲上头顶，让她耳畔嗡鸣，视线瞬间模糊。
他写的，不是告别。
是一个关于未来的，最坚定、最浪漫的承诺。
他用他最熟悉的、最冰冷理性的符号，为她构建了一个温暖到极致的、名为“永恒”的想象。
眼泪，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她紧紧交握的手背上，烫得惊人。
周围有同学注意到她的异常，投来关切的目光。
唐悠悠却浑然不觉。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行公式，仿佛要将它刻进灵魂深处。
她懂了。
完全懂了。
收敛，是阶段性的结束，是高中生涯的句点。
而无穷大，是他们之间，指向永恒未来的，无限可能。
……
放学铃声，最后一次在育才中学的高三部响起。
没有欢呼，没有吵闹。同学们默默地背起书包，最后一次环顾这间承载了三年汗水与欢笑的教室，然后，三三两两地，安静地离开。
唐悠悠站在教室门口，回头望去。
教室里己经空了大半。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像是为这段青春时光，洒下的最后一场金粉。
江屿白也站了起来，背上那个陪伴了他整个高中的、看起来依旧沉甸甸的书包。他走到教室后门，脚步停顿了一下，然后，转过身，目光穿越空荡的教室，精准地落在了站在前门外的她身上。
隔着长长的、洒满阳光的过道。
隔着即将逝去的、名为“高中”的时光。
他看着她，目光沉静，深远。
然后，他抬起手，不是挥手告别，而是将右手轻轻按在了自己的左胸口。
一个无声的动作。
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明白的、关于“第一象限坐标”的确认。
唐悠悠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但她却努力地，朝他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带着泪光的笑容。
她也抬起手，学着他的样子，轻轻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坐标确认。
函数收敛于此刻。
而极限，指向我们共同的、正无穷的未来。
江屿白看着她脸上的泪水和笑容，冰封的唇角，终于缓缓地、清晰地，勾起了一个温柔而郑重的弧度。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此刻的她，牢牢刻印在心底。然后，他转身，迈出了教室后门，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光影里。
唐悠悠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首到周雨晴过来拉她，她才恍然回神。
走出教学楼，外面阳光正好，一如三年前她刚转学来时那样。
只是，一切都己经不同。
她抬起头，望向湛蓝如洗的天空，心里那片因离别而产生的酸涩，渐渐被一种更庞大、更坚定的力量所取代。
她知道，高中的故事，今天写下了最后一页。
但属于她和江屿白的故事，那个极限为无穷大的函数，才刚刚开始，真正地，展开它无限广阔的定义域。
收敛，是为了更好地出发。
而无穷大，是他们奔赴的，共同的星辰大海。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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