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愿填报系统开放前的夜晚，唐悠悠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院校代码和专业名称，感觉自己像面对着一张复杂到令人头皮发麻的电路图。每一个选择，都像是一个需要精确计算阻值的元件，稍有偏差，就可能影响整个系统的输出。
她反复核对着自己的分数估算、历年录取线、专业排名，试图在那张巨大的可能性网格中，定位出那个风险与收益达到最佳平衡的坐标点。江屿白下午在公园里的那番“系统性能”与“最优轨迹”的理论，像一段后台程序，在她脑海里冷静地运行着，试图驱散感性层面的迷雾。
然而，理性分析越清晰，心底某个角落的不安却越是躁动。那是一种对未知的本能畏惧，对即将做出的、可能影响未来数年甚至更久远的抉择的敬畏。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对话框。指尖在屏幕上悬停许久，最终还是敲下了一行字：
“初步方案做好了。现在方便讨论吗？”
发送。
等待回复的几分钟，变得格外漫长。她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笔，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
手机屏幕亮起。不是预想中的“可以”或者“发过来”，而是一个简单的：
“嗯。”
紧接着，视频通话的请求跳了出来。
唐悠悠愣了一下，连忙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领，按下了接听键。
江屿白的脸出现在屏幕那端。背景依旧是他那个堆满书籍的书房，灯光很亮。他穿着灰色的家居服，头发有些微湿，似乎刚洗完澡，少了几分平日的凌厉，多了几分居家的柔和。但那双眼睛，在屏幕光线的映照下，依旧锐利如常。
“发过来。”他言简意赅。
唐悠悠赶紧将整理好的文档通过聊天软件发了过去。
他接收了文件，目光迅速扫过屏幕，手指滑动着页面。他的神情专注，眉头偶尔会因为某个数据而微微蹙起，但很快又舒展开。整个过程，他没有说话，只有轻微的鼠标点击和键盘敲击声透过听筒传来。
唐悠悠屏息等待着，感觉自己像是在等待一场至关重要的论文答辩。
大约五分钟后，他停下了滑动页面的动作，抬起头，看向摄像头。
“整体结构合理。”他开口，语气是惯常的平稳，“A志愿冲高，B、C志愿求稳，梯度设置符合风险控制原则。专业选择与你的学科优势匹配度较高。”
听到他肯定的评价，唐悠悠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锁定她，“D志愿的保底选项，城市过于偏远。虽然录取概率接近百分之百，但考虑到学术资源、实习机会以及未来发展的潜在可能性，该选项的长期收益与风险比，值得重新评估。”
他精准地指出了她方案中最犹豫、也最想回避的一点。那个D志愿，是她为了确保“有学上”而设置的底线，一个她内心深处并不愿意真正前往的地方。
“我……”她张了张嘴，想解释自己的顾虑。
“替换方案，”他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首接切入了解决问题的模式，“可以考虑将C市那所综合性大学的类似专业，调整至D志愿。该校排名适中，地理位置尚可，学术生态更为健康，作为保底，更为适宜。”
他一边说，一边快速地在某个文档里标注着，然后将修改后的建议部分，截图发给了她。
唐悠悠看着屏幕上那清晰明了的修改意见，心里五味杂陈。他总是这样，能一眼看穿她试图掩饰的软弱和妥协，然后用最首接的方式，逼她面对，并提供更优的解决方案。
“我明白了。”她低声说，“我会修改的。”
正事讨论完毕，视频两端再次陷入沉默。
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让唐悠悠感到心慌。志愿填报像是一个倒计时器，嘀嗒作响，提醒着她，分别的时刻正在一步步逼近。
她看着屏幕里他沉静的眉眼，一股冲动突然涌上心头。
“江屿白，”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会希望我……”
希望我选择离你近的城市吗？
后面的半句话，在她喉咙里滚了滚，最终还是没能问出口。她害怕听到过于理性的分析，害怕那分析会彻底浇灭她心底那点微弱的、属于少女的奢望。
江屿白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和那双眼睛里藏不住的忐忑与期待，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
就在唐悠悠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用“地理位置是次要变量”来回应时，他却忽然开口，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明早有什么安排？”
“啊？”唐悠悠被他问得一懵，下意识回答，“没……没什么特别安排，就在家……修改志愿方案。”
“嗯。”他点了点头，目光重新回到他的电脑屏幕上，语气平淡无波，“早点休息。保持系统稳定。”
说完，他便首接切断了视频通话。
屏幕瞬间黑了下去，只留下唐悠悠一个人，对着手机发愣。
这就……结束了？
他最后那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还有那句“保持系统稳定”……
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困惑，像潮水般漫上心头。她关掉电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心里乱糟糟的。他的理性，有时候真的像一堵冰冷的墙，将她所有试图靠近的柔软，都毫不留情地挡在外面。
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
……
第二天清晨，唐悠悠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吵醒。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才早上七点。谁会这么早来？
她披上外套，揉着眼睛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下一秒，她整个人僵在了原地，睡意瞬间全无。
门外站着的人，是江屿白。
他依旧穿着昨天视频时那身灰色的家居服，外面随意套了件深色外套，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甚至……还有几分她从未见过的、类似于“风尘仆仆”的痕迹。他的手里，还拎着一个熟悉的、印着某家知名生煎包标志的纸袋，热气正从袋口袅袅升起。
唐悠悠猛地拉开门，愕然地看着他：“你……你怎么来了？”
而且还这么早？这副样子？
江屿白将手里的纸袋递到她面前，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言简意赅：“早餐。”
唐悠悠愣愣地接过，纸袋传来的温热触感让她确认这不是幻觉。“你……你专程去买的？这家店离你家很远啊……”
“顺路。”他面不改色地回答，目光在她有些凌乱的头发和惺忪的睡眼上扫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你刚醒？”
“嗯……”唐悠悠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你……进来坐吗？”
“不用。”他拒绝了，视线越过她，看向她身后客厅里还开着的电脑屏幕，“志愿方案，修改完了？”
“还……还没。”唐悠悠有些窘迫，“刚起来……”
江屿白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组织语言，然后才重新看向她，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同以往的专注。
“关于你昨晚未完成的问题，”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她的耳膜上，“现在给出答复。”
唐悠悠的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他竟然记得？而且，是要当面答复？
江屿白看着她瞬间紧张起来的脸，继续说道：
“从理性角度分析，地理位置作为外部变量，其权重低于个人内生性能力与发展潜力。最优决策应基于后者。”
果然……还是这样。唐悠悠心底那点微弱的火苗，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迅速黯淡下去。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彻底愣住。
“但是，”他话锋陡然一转，那双深邃的黑眸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露出了底下从未示人的、汹涌的暗流，“在引入‘江屿白’这个特定参数后，系统的稳定性条件，发生了改变。”
他的语气不再平稳，带上了一丝极难察觉的、压抑着的波动。
“经过昨晚的迭代计算与误差分析，”他向前逼近了一步，距离瞬间拉近，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清晨凉意和食物热气的气息，霸道地笼罩了她，“发现该参数对系统状态的影响因子，超出预期。”
唐悠悠怔怔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底那片不再冰封、而是翻涌着复杂情绪的深海，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
他在说什么？影响因子超出预期？
江屿白的目光紧紧锁住她，像是要将她此刻的每一个细微反应都摄入眼底，进行分析。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坦诚：
“简而言之，唐悠悠，”
他叫她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他极大的力气，
“你的地理位置，现在，是我的收敛域。”
你的地理位置，现在，是我的收敛域。
一句话，像是一道终极的审判，又像是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在唐悠悠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收敛域……在数学中，指的是函数序列收敛的区域。他在说……他在说……他的轨迹，他的关注，他的一切，都将以她所在的位置为中心，进行收敛？！
这比他任何一句公式化的情话，都更让她震撼，更让她……心动到无法呼吸。
她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失去了平日冷静自持、甚至带着一丝狼狈和紧张的脸，看着他那双终于不再掩饰、清晰地映照出她身影的眸子，眼眶瞬间就红了。
“所以……”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忍不住想确认，“你希望我……”
“不是希望。”他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他独有的、不容置疑的霸道，“是必要条件。”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将那个最核心的结论宣之于口：
“对于‘江屿白’这个系统而言，‘唐悠悠在可触及范围内’，是维持其稳定运行的，必要条件。”
他看着她瞬间涌出的眼泪，看着她因为震惊和喜悦而微微张开的嘴唇，冰封的唇角，终于难以自抑地，扯出了一个近乎挫败的、却又带着释然的弧度。
“否则，”他低声说，像是陈述一个无法抗拒的物理定律，“系统失稳。”
唐悠悠的眼泪，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她再也控制不住，上前一步，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他。
将脸埋在他带着清晨凉意和食物香气的外套里，感受着他胸膛下那和她一样失控的心跳，听着他因为她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而瞬间僵硬的呼吸。
什么理性，什么分析，什么最优解……在这一刻，全都失去了意义。
她只知道，这个永远用公式和逻辑构建世界的少年，为了她，承认了他的系统会“失稳”。
这就够了。
江屿白僵硬的身体，在她温暖的怀抱和无声的哭泣中，慢慢地、一点点地软化下来。他迟疑地、极其笨拙地，抬起手，轻轻地、带着试探地，回抱住了她。
动作生涩，却无比珍重。
清晨的阳光透过楼道的气窗照射进来，在相拥的两人身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生煎包的香气还在空气中弥漫。
志愿填报的网站还在电脑屏幕上等待着。
未来依旧充满了未知。
但在此刻，在这个普通的清晨楼道里，在两个年轻人笨拙而真挚的拥抱中，某些东西，己经悄然落定。
系统可以失稳。
轨迹可以偏离。
但只要收敛域是你。
那么，一切误差，皆可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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