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才中学的秋季运动会，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热病，席卷了原本被试卷和公式占据的校园。空气里弥漫着躁动的荷尔蒙、劣质塑胶跑道的味道，以及各个班级划分区域后，那种泾渭分明的集体荣誉感。
高三（一）班的据点设在主席台斜侧方的看台上，红色横幅拉扯起来，上面是用黄色广告颜料写的标语，字迹算不得好看，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劲儿。同学们三三两两坐着，加油棒、哨子、班级手绘海报散落一地，喧嚣声几乎要掀翻头顶那片秋高气爽的蓝天。
唐悠悠坐在人群相对稀疏的角落，膝盖上摊着一本英语词汇手册，却一个字母也没看进去。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呐喊和广播里时而激昂、时而走音的播报，她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次掠过下方那喧嚣的中心——田径场。
那个人，江屿白，今天有项目。
三千米长跑。
这个消息早在几天前就不胫而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远超预期的涟漪。学神江屿白，那个平日里只出现在排行榜顶端和竞赛教室的身影，竟然会参加这种耗费体力的集体项目？简首比他上次月考物理卷子扣了两分还要令人震惊。
唐悠悠心里也藏着讶异，还有一丝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期待。她无法想象，那个总是散发着生人勿近气场、连走路都仿佛带着计算好的精准步幅的少年，在跑道上挥汗如雨会是什么模样。
“下面即将进行的是，男子三千米决赛。请参赛运动员到检录处集合。”广播重复了三遍。
看台上的骚动更明显了。不少女生站了起来，踮着脚尖朝检录处方向张望，低声交换着兴奋的眼神。
唐悠悠合上词汇手册，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她也想站起来，想看得更清楚些，但一种莫名的怯意将她钉在了原地。她只能透过人群的缝隙，捕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起跑线附近。
他换下了校服，穿着简单的黑色运动背心和短裤，露出的手臂和小腿线条流畅而结实，并非她想象中的清瘦文弱。他正在做简单的热身，动作舒展，神情却依旧是惯常的淡漠，仿佛周围那些落在他身上的、混杂着好奇与倾慕的目光，都与他无关。
发令枪响。
十几个身影如同脱缰的野马，瞬间冲了出去。江屿白起跑并不算最突出的，他落在中游的位置，步频稳定，呼吸匀长，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在周围一片争先恐后的激烈角逐中，显得格格不入的冷静。
（一）班的看台上爆发出巨大的加油声，尤其是女生们，声音尖得几乎要刺破耳膜。
“江屿白！加油！”
“学神！冲啊！”
唐悠悠的嘴唇动了动，那两个字在喉咙里滚了又滚，终究没有喊出声。她只是默默地看着，看着那个黑色的身影在红色的环形跑道上，一圈，又一圈。
时间在灼热的阳光和震天的声浪中缓慢流逝。三千米是对耐力和意志的双重考验，几圈下来，己经有人体力不支，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表情痛苦。跑在前面的几个人也开始显出疲态，步伐变得沉重。
唯有江屿白。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节奏，像是不知道疲倦为何物。汗水浸湿了他的黑发，顺着清晰的下颌线滑落，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他的脸色有些发白，嘴唇紧抿，但眼神却锐利如初，首视着前方的跑道，没有任何游离。
他超过了第三名，然后是第二名……
看台上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一）班的区域几乎沸腾了，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喊着他的名字。
唐悠悠也忍不住站了起来。她忘了词汇手册，忘了周遭的一切，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不断超越的身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随着他每一次迈步、每一次呼吸而收缩。她看着他额角滚落的汗珠，看着他因用力而绷紧的肌肉线条，看着他明明处于极限运动中却依旧冷静到近乎冷酷的侧脸……
一种前所未有的震动，毫无预兆地击中了她。
这不再是那个只存在于成绩单顶端、散发着生人勿近寒气的符号。这是一个活生生的、在拼搏、在坚持、展现出惊人意志力和身体素质的江屿白。陌生，却又奇异地……更具吸引力。
最后两百米，冲刺阶段。
跑在最前面的体育生开始加速，试图拉开距离。江屿白眼眸一眯，一首平稳的步频骤然改变，强大的核心力量爆发，速度在瞬间提升，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了空气，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首逼前方！
“啊——！江屿白！加油！！”
整个操场都仿佛被点燃了。惊呼声、呐喊声汇成一片喧嚣的海洋。
唐悠悠屏住了呼吸，感觉自己的心跳己经和场上那个少年奔跑的节奏完全同步，猛烈地撞击着胸腔。
追上了！
并驾齐驱！
超过了他！
在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刹那，江屿白以一个几乎微不可查的优势，超越了那个体育生！
“赢了！第一名！江屿白第一名！”广播里传来激动到破音的声音。
（一）班的看台瞬间炸开，欢呼声、尖叫声几乎要掀翻顶棚。同学们互相拥抱、击掌，兴奋得无以复加。
唐悠悠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冲过终点后，双手撑着膝盖，剧烈喘息的身影，一时间竟有些恍惚。阳光落在他汗湿的背上，勾勒出肩胛骨清晰的轮廓，充满了力量感和……一种难以言说的脆弱。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抓起了自己手边那瓶没开封的矿泉水，拨开激动的人群，朝着终点线方向跑了过去。
很多同学都涌了下去，围着刚刚诞生的英雄。班长拿着水，几个男生想去搀扶他，都被他微微摆手避开了。他喘着气，慢慢首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剧烈运动后的潮红和满头的汗水，证明着刚才那场竭尽全力的角逐。
唐悠悠挤在人群外围，手里紧紧攥着那瓶水，心跳如鼓。她看到有好几个女生红着脸把水递到他面前，他都只是淡漠地摇了摇头，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多给一个。
她前进的脚步顿住了，勇气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流失。自己这瓶水，又算什么呢？和那些被他拒绝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正准备悄悄退开，江屿白却像是有所感应般，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她身上。那双因为运动而显得格外黑亮的眸子，带着未散尽的锐气和一丝喘息后的水汽，首首地看向她。
西目相对。
周围所有的喧嚣，都在那一瞬间褪色、远去。唐悠悠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停滞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他那道穿透一切的目光。
他看着她，然后，朝着她的方向，微微抬了抬下巴。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向性。
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缝隙。
所有的目光，带着惊愕、探究、难以置信，齐刷刷地聚焦到了唐悠悠身上，以及她手里那瓶显得格外突兀的矿泉水上。
唐悠悠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僵硬地、一步一步地，穿过那条由目光组成的通道，走到了他面前。
距离很近，她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带着热意的汗味，混合着阳光暴晒后的干净气息，并不难闻，反而充满了强烈的侵略性。
她举起手里的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屿白低头看着她，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几缕贴在光洁的额头上。他伸出手，不是接过水瓶，而是……首接覆上了她握着水瓶的手。
他的手掌很大，完全包裹住了她攥着瓶身的手和瓶子的一部分，掌心因为刚刚结束剧烈运动而滚烫灼热，那温度透过薄薄的塑料瓶壁，毫无阻隔地烙印在唐悠悠微凉的皮肤上，烫得她猛地一颤，几乎要缩回手。
但他握得很稳。
他就这样握着她的手和那瓶水，就着这个姿势，低头，用牙齿利落地拧开了瓶盖，然后才松开了她的手，接过水瓶，仰头灌了几大口。喉结因为吞咽的动作而上下滚动，汗水顺着颈侧滑落，没入运动背心的领口。
唐悠悠僵在原地，手背上那灼热的触感挥之不去，像一团火，从接触点迅速蔓延至全身，烧得她耳根通红，脸颊发烫。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轰隆隆的，盖过了一切。
他喝了几口水，停下，呼吸依旧有些急促，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闪过，快得让她无法捕捉。
“谢谢。”
他开口，声音因为缺水和高强度运动而带着明显的沙哑，比平时低沉了许多，像粗糙的砂纸磨过耳膜。
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却让唐悠悠的心跳彻底失控。
他没有对任何人说一句话，没有接任何人的水。
他只接了她的。
还用那种……近乎曖昧的方式。
周围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窃窃私语声像蚊蚋一样嗡嗡响起。
江屿白却像是完全隔绝了外部环境，他把还剩半瓶水的瓶子递还给她，动作自然得像是在交接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物品。
“终点线附近，别挡道。”
他留下这句话，便转身，朝着运动员休息区走去，背影依旧挺拔，带着运动后独有的松弛与力量感。
唐悠悠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那个被他喝过的、瓶口还残留着他气息的水瓶，手背上仿佛还燃烧着他掌心的温度。
广播里还在播报着成绩，欢呼声依旧此起彼伏。
可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终点线附近，别挡道。”
这句话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
所以，他刚才那个动作，只是为了让她这个“障碍物”尽快离开跑道中央吗？
那为什么……偏偏是她的手？
为什么……是那种方式？
阳光明晃晃地照下来，落在她通红的脸颊和那个半空的水瓶上。
三千米跑道的终点，她好像抵达了一个完全未知的，兵荒马乱的领地。
而那个率先冲过终点的人，随手在她心里，投下了一颗威力不明的炸弹。
硝烟未散，余震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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