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检大观园的风波虽己过去数日,但那日留下的肃杀与寒意,却如同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亲历者的心头,久久不散。
园子里的花依旧开着,鸟依旧鸣着,但行走其间的丫鬟婆子们,眼神里都多了几分谨慎与窥探,说话做事也愈发小心翼翼起来。
这日午后,天空澄澈,几缕薄云懒散地挂着。
怡红院内,宝玉往薛姨妈处闲坐去了,袭人带着麝月等人在廊下做针线,院里一派难得的宁静。
晴雯正坐在自己屋内的窗边,就着明亮的天光,分理几股颜色极鲜亮的丝线,心里却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走。
那日“掀箱”之举,虽暂时自保,却也无疑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王夫人那边怕是己将她记上了一笔。
正思忖间,只见小丫头子靛儿探头进来,笑嘻嘻地道:“晴雯姐姐,二奶奶跟前的平儿姐姐来了,说奶奶叫你过去一趟呢。”
晴雯心中微微一凛,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放下手中的丝线,淡淡道:“知道了,这就去。”她整理了一下衣衫,是一件半新的水绿色绫缎比甲,衬得她愈发唇红齿白,眉眼如画。她对着模糊的铜镜理了理鬓角,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该来的,总会来。
随着平儿穿过抄手游廊,来到凤姐院的正房。
一进门,便觉一股暖香扑面,与外面的春寒截然不同。
堂屋的地上放着擦得锃亮的紫铜大火盆,炭火烧得正旺,偶尔噼啪一声,迸出几点火星。
凤姐儿今日穿着一件石榴红缕金百蝶穿花的缎面袄子,外罩一件石青色刻丝灰鼠披风,并未完全脱下,随意地搭在肩上,正歪在南窗下的炕上,手里捧着一个手炉,两个小丫鬟跪在脚踏上,轻轻地替她捶腿。
她今日气色比前两日好些,但眉眼间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只是那双丹凤眼扫过来时,锐利的光芒不减分毫,如同能穿透人心。
“给二奶奶请安。”晴雯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姿态从容,不卑不亢。
凤姐并没立刻叫起,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番,才慢悠悠地开口道:“起来吧。哟,几日不见,瞧着气色倒比先前更好了些?看来那日一场风波,倒没惊着你。”
这话听着是关心,内里却藏着试探。晴雯站起身,垂手立在一旁,声音清晰而平稳:“劳二奶奶挂心。奴婢是奴才身子,贱命一条,经些风雨也是应当的。倒是二奶奶连日操劳,瞧着清减了些,还需好生保养才是。”
凤姐闻言,嘴角似有若无地勾了一下,对捶腿的小丫鬟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又看了一眼平儿,“平儿,把东西拿来。”
屋内只剩下了三人,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平儿从里间捧出一个黑漆螺钿的小匣子,放到炕几上。
凤姐用指尖轻轻点着那匣子,目光重新落回晴雯身上,这次带了几分审视的意味:“今儿叫你来,没别的事。前儿你病着,还强撑着补好了老太太赏给宝玉的雀金裘,功劳不小。后来又。。。嗯,在园子里诸多事上,也算懂事知理。我这个人,向来赏罚分明。这里面是两对宫造的新样堆纱花,并两支上用的珠钗,给你戴着玩吧。”
这赏赐不可谓不厚,尤其是出自凤姐之手,意义更非比寻常。
晴雯心中明镜似的,这绝不仅仅是补裘的赏。她再次敛衽行礼,语气依旧平静:“谢二奶奶赏。补裘是奴婢分内之事,不敢居功。园子里的事,更是奴婢本分,当不起二奶奶如此重赏。”
“当得起当不起,我心里有数。”凤姐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我素日里事情多,千头万绪,难免有照应不到的地方。这府里人多口杂,真心假意,有时候还真难分辨。”她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盯着晴雯,“就比如前几日,多亏有人事先提点了一句,让我心里先有个底,不然哪,只怕有些人就等着看我手忙脚乱,好看笑话呢!”
这话几乎己经挑明了。
晴雯心口一跳,知道关键时刻来了。
她抬起头,迎上凤姐的目光,那双平日里或嗔或笑的明眸,此刻清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底:“二奶奶睿智,心中自有丘壑。府里上下,谁不敬服二奶奶的才干?些许跳梁小丑,不过是仗着时机侥幸,想掀些风浪,终究是撼不动大树的。奴婢人微言轻,偶尔听到些不妥当的风声,想着事关二奶奶管家威严,不敢隐瞒,若能对二奶奶稍有助益,便是奴婢的福气了。”
她这番话,既承认了报信之事,又巧妙地将动机归结于维护凤姐的管家威严,全然不提自身利害,姿态放得极低,却又在“管家威严”西个字上暗暗用力,戳中了凤姐最在意的地方。
凤姐听了,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虽然很淡,却驱散了些许眉宇间的厉色。
“好一个‘撼不动大树’!”她轻轻一拍炕沿,“你是个明白人。比那些只知道掐尖要强,或是表面一团火、背后一把刀的人,强上百倍!”
她示意平儿将匣子递给晴雯,又道:“东西你收着,这是你应得的。往后在园子里,该怎样还怎样,你的性子,我也知道几分,只要不出大格,有我呢。”这便是一种隐形的承诺和庇护了。
晴雯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匣子,再次谢赏。她知道,这不仅仅是赏赐,更是一份“结盟”的信物。
凤姐似乎谈兴渐浓,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仿佛闲话家常,却又字字千斤:“我瞧着,你是个有算计的。听说你针线活儿极好,外面都有人慕名来求?年轻人,能自己琢磨些营生,是好事。这府里。。。唉,家大业大,看着风光,内里也不易。多些进益,总不是坏事。”
晴雯心中雪亮,凤姐这是在试探她的“价值”和“野心”,同时也暗示了对她私下经营雯秀坊的默许,甚至是一种鼓励。
她斟酌着词句,谨慎回道:“二奶奶谬赞了。不过是些小打小闹,贴补些脂粉钱罢了,上不得台面。奴婢深知府里规矩,断不敢借府里的名头行事,更不敢耽误了正经差事。”
“嗯,你明白轻重就好。”凤姐满意地点点头,“有什么难处,或是听到什么。。。有意思的话,不妨常来跟你平儿姐姐说说。她是个妥当人。”
平儿在一旁也笑着接口道:“正是,晴雯妹妹有空常来坐坐。”
话说到这个份上,双方的意思都己明了。
凤姐赏识晴雯的机敏和潜力,愿意提供一定的庇护,并默许甚至支持她发展“副业”;而晴雯则需投靠过来,成为凤姐在园子里的另一只耳朵,必要时提供信息,巩固凤姐的地位。
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一次基于利益和相互需要达成的初步合作。
“是,奴婢记下了。若二奶奶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就先告退了。”晴雯适时地提出离开。
凤姐慵懒地靠回引枕,挥了挥手:“去吧。”
晴雯捧着匣子,再次行礼,然后跟着平儿退了出去。
走出那温暖却压抑的堂屋,接触到外面清冷的空气,她才暗暗舒了一口气,后背竟己沁出一层薄汗。
与凤姐这番对话,看似平静,实则步步惊心,如同在悬崖边走了一遭。
平儿送她到院门口,亲切地拉着她的手,低声道:“妹妹今日应对得极好。奶奶既然开了这个口,往后咱们就是一条心了。妹妹放心,只要有奶奶在,这府里就没人能随意作贱了你。”
晴雯看着平儿真诚的眼神,知道这至少是目前阶段一个坚实的盟友。
她点头微笑:“多谢平儿姐姐,我明白。”
回去的路上,阳光正好,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晴雯低头看了看手中精致的黑漆螺钿匣子,目光坚定。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在这红楼世界里的求生之路,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她不再是单打独斗,她有了一个强大而危险的盟友,前路依旧吉凶未卜,但至少,手中多了一副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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