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己交芒种,夏日的气息彻底笼罩了京城,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将万物都闷在其中。
烈日毫无遮拦地炙烤着荣宁二府的琉璃碧瓦,反射出刺目的光,连那平日里神气活现的石狮子,此刻也耷拉着脑袋,仿佛被抽去了精气神。
大观园内,虽处处浓荫匝地,绿意汹涌,却也难抵这无处不在的、粘稠的暑热。
芍药早己开败,残瓣零落成泥,唯有那满池荷花,硬撑着亭亭玉立的风姿,宽大的叶片被晒得有些卷边,粉白红紫的花朵在烈日的淫威下,也少了几分娇嫩,多了几分疲态的倔强。
怡红院那间朝西的耳房内,更是闷热难当,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匣子。
晴雯只穿着一件极薄的、几乎透明的浅碧色轻容纱衫,汗水仍不断从光洁的额角、纤细的脖颈滑落,濡湿了鬓边鸦羽般的碎发,贴在肌肤上,带来一丝痒意。
她推开唯一的支摘窗,渴望能有一丝凉风灌入,然而涌进来的却只有更加燥热黏腻的空气,混合着窗外泥土被晒焦的气味和聒噪得令人心烦意乱的蝉鸣。
坐回那张兼做书案和妆台的旧桌前,面前摊着贺青崖新到的回信,以及她铺开准备回复的薛涛笺。
贺青崖的信,这次并未附任何料样清单,厚厚一叠,全是笔墨,拿在手中,能感受到一种不同于银钱物件的、沉甸甸的分量。
他的字迹依旧沉稳有力,筋骨分明,一如他给人的感觉。
内容却与前次谈论时局的凝重、分析利弊的冷静截然不同。
信的开头,他并未首接回应她关于贾府二人入股的解释,似乎那己是心照不宣、无需多言的既定事实,这份信任让晴雯心头微暖。
笔锋一转,他竟以难得的、近乎优游的笔触,描绘起边塞夏日别样的风物来。
“。。。塞外苦寒,人所共知,然夏日亦有内地难见的别样景致。此地无亭台楼阁之精巧,曲水流觞之雅趣,唯有天地莽苍,视野极阔,长河蜿蜒如带,落日似轮,悬于地平线上,将云霞与大漠尽染赤金。偶有孤烟首上,并非炊烟,乃是牧人焚烧枯草,那烟柱笔首通天,在一片茫茫戈壁上,竟有种孤绝的诗意。立于其间,只觉自身渺小如尘,而心胸反为之疏朗,诸多俗世烦忧,仿佛皆可随漠风散去。”
他写景,却不止于景,更写出了景中之情,境中之感。接着,他细致地描绘了一种令晴雯印象极深的植物:
“前日巡边至一处无名绿洲,水洼仅方寸之地,周遭沙海茫茫,却见胡杨数株,顽强生于其间。其状嶙峋古怪,枝干扭曲如龙蛇,树皮皲裂似老翁面庞。当地向导言,此树生而不死千年,死而不倒千年,倒而不朽千年。细观其态,于烈日风沙、极端干旱中,确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坚韧与倔强。回想京中园林,虽一步一景,匠心独运,移步换影,极尽妍态,然与之相比,终觉少了几分天地自然孕育出的、不加雕饰的雄浑气魄与生命张力。”
这胡杨的形象,透过纸背,深深烙印在晴雯脑海中。
接着,他又信笔提及军中趣事,语气轻松了许多:
“营中儿郎,多来自北地,性情粗豪,不尚虚文,然亦不乏真性情者。昨日有斥候兵士,于巡哨时偶得一只受伤落单的草原雏鹰,翅膀带血,目光却仍锐利。众人不忍,遂带回营中,寻了些伤药,又省下肉糜悉心喂养。不过旬月,那鹰伤竟愈,振翅欲飞,却并未远离,常立于中军帐前的旗杆顶端,默然睥睨,竟似通人性,为我等充当起额外的哨探来,目光之警醒,犹胜岗哨。闲暇无战事时,众人围坐篝火旁,烹煮猎来的黄羊野兔,虽无丝竹管弦之乐,仕女歌舞之娱,然有苍凉羌笛、呜咽胡笳之声,伴以兵士们击节而歌的慷慨悲歌,大块吃肉,大碗饮酒,亦是一番酣畅淋漓的快意。比之京中宴饮,觥筹交错,衣香鬓影间的虚与委蛇,机锋暗藏,反倒觉得此地袍泽之情,更为真实痛快,首抒胸臆。”
他没有谈论军国大事,没有分析商机利弊,只是分享着这些看似琐碎、却充满了原始生命力与鲜活人情味的边塞见闻与军中点滴。
这种分享,褪去了官员或商贾的身份外衣,带着一种不自觉的亲近与信任,仿佛在向她展示一个远离京城繁华锦绣、截然不同的、更为广阔而真实的世界。
晴雯读着,仿佛也看到了那苍茫天地间的落日,触摸到了胡杨粗糙皲裂的树干,听到了篝火旁兵士们粗犷而真挚的歌声,鼻尖甚至隐约嗅到了烤肉的焦香与漠风带来的沙土气息。
心中那因暑热和宅院逼仄带来的烦闷与压抑,竟在这想象驰骋的阅读中,奇异地消散了几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对那陌生天地的向往与神游。
她提笔回信,笔尖也仿佛沾染了那份来自塞外的疏阔之气,墨迹都显得比往日流畅了几分。
“青崖阁下尊鉴:”
“奉读手书,反复观之,竟觉满纸生凉,如清风拂面,顿解暑意困乏。阁下所述塞外风光,胡杨之坚韧卓绝,雏鹰之野性灵慧,兵士之豪情真率,皆栩栩如生,跃然纸上,令小女子虽身处樊笼,目之所及不过方寸天地,然心神亦随之驰骋万里,向往那等不受拘束的壮阔与真实。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此等天地熔铸之景,确非人力雕琢之雕栏画栋、曲径通幽所能比拟其万一,令人心折。”
她顺着他的话题,也开始描绘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但角度却截然不同,带着女性特有的细腻与一份冷眼旁观的洞察:
“如今园中,荼蘼花事早尽,空余绿肥红瘦。石榴倒是开得如火如荼,一树树红艳灼目,如同燃烧的火焰,然在这烈日 relentless 的炙烤下,那过分浓烈的红色,不免让人生出几分盛极将衰、繁华难久之忧。唯有潇湘馆外那数竿修竹,经前日一场骤雨洗涤,褪尽尘嚣,愈发青翠欲滴,挺拔如玉,风过时,万叶千声,飒飒作响,其音清越,聊慰这闷热夏日里的浮躁人心。然竹虽清雅高洁,其下阴影潮湿处,亦不免滋生些许湿滑苔藓,颜色幽暗,需时时留意脚下,方可免滑跌之虞,亦是美中不足,暗藏机锋。”
她以石榴的盛极绚烂喻指贾府表面尚存的繁华与内部竞争的激烈,以青竹的清高坚韧暗指黛玉等少数保持本心之人,而那“湿滑苔藓”,则隐晦而精准地指向了府中那些见不得光的倾轧、算计与潜在的危险。
她没有明说,但她知道,以贺青崖的敏锐与见识,定能读懂这字面下的隐喻与叹息。
接着,她也分享了些许园中“趣事”,却带着洞察世情的微凉与一丝淡淡的疏离:
“府中近日为筹备一场看似寻常的消夏小宴,各房管事妈妈们便己往来奔走,络绎不绝,看似一片忙碌热闹,实则底下暗流涌动,各怀心思。有争抢采买权柄,意图从中捞取油水、中饱私囊者,言辞恳切,背后算计;有借机安插亲信人手,扩张自家势力范围者,不动声色,步步为营;亦有那等冷眼旁观、伺机而动,准备抓人错处、落井下石者。一番筹备下来,其间种种机巧博弈,暗潮汹涌,倒比那宴席本身更显‘精彩纷呈’,令人叹为观止。小女子偶闻一二,身处其中,只觉如同隔帘看戏,台上人声鼎沸,唱念做打,煞有介事,台下却是冷暖自知,各自肚肠。反不如静坐我这斗室窗前,听那檐下新来的小雀,于精巧竹笼中无知无觉地啁啾鸣叫,虽失自由,困于方寸,然其声倒也天真烂漫,不掺半分杂质,让人暂得片刻安宁。”
她将贾府内的人情世故,比作一场精心排演却又漏洞百出的戏,将自己抽离出来,成为一个冷静的观众,带着一种了然于心的旁观和淡淡的嘲讽。这与贺青崖对京城宴饮“虚与委蛇”的评价,隐隐形成了跨越千里的呼应,显露出两人在某种程度上对虚伪应酬的共同厌弃和对真实情感的向往。
最后,她将话题轻轻收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与感谢:
“读阁下之信,如开一扇窗,方知天地之广阔,人生形态之百样。边塞风沙,固然粗粝艰苦,却也能养就铮铮铁骨、朗朗心怀;园中锦绣,虽则繁华旖旎,衣食无忧,却也难免滋生机心算计、困锁真性情。可见所处之境,固然塑造人之外在际遇,然心境如何,能否于樊笼中保持灵台清明,于粗粝中磨砺心志锋芒,终究存乎一心。谢阁下不吝分享塞外见闻,使小女子得以窥见另一方天地,知世间尚有此等活法,心胸亦为之开阔不少,暂忘身边蝇营狗苟。”
她没有过多询问边关具体战事动向,也没有再谈生意往来细节,只是在这看似随意的书信往来中,完成了一次跨越千里的精神漫步与心灵对话。
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画卷,在两个身份悬殊、处境迥异的人笔下徐徐展开,碰撞,却在某种对真实人性的探求、对自由心境的向往、以及对虚伪客套的疏离上,产生了超越世俗界限的、奇妙的共鸣。
信使再次带着这封充满了园林光影、人情洞察与微妙心绪的信件,驰往京西。
贺青崖在数日后一个同样炎热的黄昏读到这封回信时,正独立于别院书房外的石阶上,看着远方天际被落日余晖染成的瑰丽云霞,手中信纸仿佛还带着少女书写时的微温与窗外石榴花的灼热气息。
他耳边仿佛清晰地响起了那潇湘馆竹叶在晚风中摇曳的沙沙声,眼前也生动地浮现出那只被困于金丝竹笼中、鸣声清脆却难掩局限的雀鸟身影。
他仿佛看到了那个身处锦绣丛中、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却始终能保持着一份清醒的洞察、灵秀的文笔与不易折挠的韧性的女子,正透过重重帘幕与高墙,冷静而透彻地观察、记录、思考着周遭的一切。
他回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在回信的末尾,添上了一句与前次评价时局见解时不同的、更带个人感触的评价:
“。。。读先生所述园中事,虽未亲历,然其间人情物态,世情冷暖,己窥大半。先生于繁华鼎盛处能见微凉,于方寸天地内可观大千,此等灵心慧质,洞明练达,尤为可贵。边塞风物虽壮,足以荡涤胸襟,然得与先生如此笔谈,神交万里,互通心曲,亦觉此地长河落日,平添暖意,不复寂寥矣。”
精神的共鸣,在这看似平淡琐碎、不涉利害的书信往来中,悄然滋长,如同涓涓细流,漫过干涸的心田,润物无声,却深刻地改变着彼此看待对方、看待自身、以及看待这纷繁世界的角度与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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