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难的人群像条污浊的河，在青州城外的土路上缓缓流淌。赵珩背着妹妹赵月，一手攥着母亲留下的布包，另一只手被苏婉紧紧拽着。土路上的车辙里积着黑红的血，混着泥水溅在他们裤脚上，像块洗不掉的疤。
“哥，我饿。”赵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浓浓的鼻音。她己经哭不出声了，眼泪早在看见井里的涟漪时就流干了，只剩下无休止的发抖。
赵珩腾出一只手，从布包里摸出半块干硬的麦饼，塞到妹妹手里。布包里的干粮不多了，那是母亲藏在地窖深处的应急粮，此刻却要分三个人吃。他转头看向苏婉，女孩的脸白得像纸，浅蓝色的襦裙沾满了泥污，只有那双眼，还像从前那样亮，只是此刻盛着的全是惊惶。
苏婉是在他们逃出地窖时遇上的。她家就在隔壁巷子，匈奴兵破城时，她爹娘把她推进了菜窖，自己却没能逃出来。赵珩找到她时，她正蜷缩在菜窖的白菜堆里，怀里还抱着那只装枣糕的白瓷盘，盘沿磕掉了一块。
“阿珩，前面好像有骑兵。”苏婉突然停下脚步，声音发颤。
赵珩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的土坡上出现了几个黑点，很快越来越近，能看清是骑着黑马的羯族游骑。他们的皮甲比匈奴兵更破烂，手里的长矛上还挂着不知是谁的衣襟，马蹄踏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快跑！”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原本缓慢移动的人潮瞬间炸开，哭喊声、孩子的尖叫声、车马翻倒的碰撞声混在一起，乱成一锅粥。
赵珩被推搡着往前踉跄，苏婉死死抓着他的胳膊，赵月在背上哭出声：“哥，我怕！”
“别怕，月儿，抓牢了！”赵珩吼着，拼尽全力往路边的树林挤。羯族游骑最喜欢在逃难的人群里“狩猎”，他们不抢财物，专挑年轻男女和孩子，抓到了就像拖牲口一样拖走。
“往这边！”苏婉突然拽着他拐进一条岔路，那是条被荒草掩盖的小径，大概是她以前采野菜时发现的。小径很窄，仅容一人通过，两旁的酸枣刺刮着他们的衣服，发出“刺啦”的声响。
跑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身后传来羯族兵的呼哨声，越来越近。赵珩回头，看见三个游骑己经追了上来，黑马的鼻孔里喷着白气，骑手的眼睛像鹰隼一样，死死盯着他们的背影。
“他们盯上我们了！”苏婉的声音带着哭腔，她的布鞋早就跑掉了一只，光着的脚被石子划破，留下一串血印。
赵珩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背着赵月，根本跑不快，苏婉又是个女孩，迟早会被追上。他突然停下脚步，将赵月从背上放下来，从布包里掏出那柄父亲的铁刀，紧紧攥在手里。
“阿珩，你要干什么？”苏婉惊呼。
“你带着月儿走。”赵珩的声音发紧，眼睛盯着越来越近的游骑，“往南，一首往南，找徐州府的姑丈。”
“我不！”苏婉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要走一起走！”
“没时间了！”赵珩吼道，“他们要抓的是我们三个，少一个，你们就多一分活路！”他掰开苏婉的手，将布包塞进她怀里，“这里有干粮，还有……还有我娘留下的碎银，你们用得上。”
苏婉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砸在布包上：“那你怎么办？”
赵珩没答，只是朝着游骑的方向冲了两步，挥舞着铁刀嘶吼。他想把游骑引到自己这边，给她们争取逃跑的时间。可羯族兵显然更懂他的心思，领头的游骑冷笑一声，分了两个同伴去追苏婉和赵月，自己则提矛冲他而来。
“阿珩！”苏婉尖叫着，却没有带着赵月跑，反而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朝着一个游骑砸去。
石头砸在马腿上，黑马吃痛人立起来，游骑险些摔下来。但这不过是杯水车薪，另一个游骑己经绕过他们，朝着赵月扑去。
“月儿！”赵珩目眦欲裂，却被眼前的长矛逼得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苏婉突然做出了一个让他毕生难忘的举动。她把布包猛地塞回赵珩怀里，又一把将赵月推到他身后，自己则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尖叫：“我在这里！来抓我啊！”
她的声音很响，带着一种刻意的张扬，像在旷野里敲起了一面破锣。那两个原本要追赵月的游骑果然被吸引了，调转马头，朝着苏婉的方向追去。
“苏婉！”赵珩撕心裂肺地喊。
女孩没有回头，只是跑得更快了。她那件浅蓝色的襦裙在枯黄的草丛里格外显眼，像一朵被狂风撕扯的花。赵珩仿佛能看见她光着的脚被荆棘划破，看见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就像小时候他们一起爬树掏鸟窝，她摔破了膝盖，也是这样咬着唇，说“不疼”。
羯族兵的口哨声越来越远，那是他们在追逐猎物时的信号。苏婉的哭喊也渐渐模糊，像被风吹散的雾，最后彻底消失在树林深处。
赵珩死死抱着发抖的赵月，站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手里还攥着那只布包，里面的麦饼硌得他手心生疼，就像苏婉刚才塞给他时，指尖传来的颤抖。
他想起无数个清晨，苏婉端着枣糕走进庭院，银铃般的笑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想起她说“赵伯父要来提亲”时，红得像樱桃的耳朵；想起她刚才把布包塞给他时，眼里的决绝——和母亲跳井时的眼神，竟有几分相似。
原来有些人，注定要为你挡住刀箭，用自己的背影，给你铺一条生路。
“哥……苏姐姐她……”赵月怯怯地问，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
赵珩说不出话，只是弯腰抱起妹妹，转身朝着南方走去。他的脚步很沉，每一步都像踩在苏婉的脚印上，带着血的温度。他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就会看见那抹浅蓝色的身影倒在草丛里，怕那银铃般的笑声，真的变成催命的符咒。
风穿过树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苏婉在哭。赵珩把赵月抱得更紧了，另一只手死死攥着那柄铁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不知道苏婉是生是死，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带着妹妹走到徐州。但他知道，苏婉用她的背影告诉他，有些放手不是懦弱，是必须扛起来的重量。
这重量，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刻下了永不磨灭的痕。
往南走。
他在心里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哑得像破锣。脚下的路还很长，血腥味还很浓，但他不能停。为了爹的“死战不降”，为了娘投井的决绝，也为了苏婉消失在风中的背影。
他必须活下去，带着妹妹，走到没有羯族骑兵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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