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矢像骤雨般从头顶掠过，带着尖锐的呼啸，钉进路边的泥地里。赵珩抱着赵月，蜷缩在一辆翻倒的牛车后，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惨叫，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得生疼。
逃亡的队伍在渡洛水时被羯族的游骑追上了。这些骑兵不恋战，只是远远地放箭，像驱赶羊群一样把逃难的人往更深的绝境里赶。箭矢穿透皮肉的闷响、孩童的哭喊、大人的嘶吼，混着洛水湍急的流淌声，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所有人困在其中。
“哥，我怕。”赵月的小脸埋在他怀里，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她的小手死死攥着他的衣襟，指缝里还沾着前几天采的野莓汁，此刻却被冷汗浸得发潮。
赵珩用身体护住妹妹，另一只手紧紧按着怀里的铁刀。刀鞘上的血迹己经发黑，那是母亲的血，如今又染上了他自己的——刚才为了抢这辆牛车的掩护，他的胳膊被流矢擦过，伤口还在渗血，火辣辣的疼。
“别怕，月儿，箭射不到这里。”他低声安慰，声音却连自己都骗不过。牛车的木板很薄，刚才一支箭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飞过去的，箭尾的羽毛扫过他的脸颊，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抬头看向洛水对岸，那里的芦苇荡密得像堵墙，若是能冲过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羯族的箭雨太密了，刚才试图冲出去的几个人，刚跑出没几步就被射倒在河滩上，鲜血染红了浅水区的沙砾。
“等会儿我喊跑，你就跟着我，往芦苇荡钻，听见没有？”赵珩捧起妹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小姑娘的瞳孔里映着漫天飞舞的箭矢，满是惊恐，却还是用力点了点头。
他深吸一口气，数着箭矢飞过的间隙。当又一波箭雨落下，暂时出现片刻空当时，他猛地抱起赵月，冲出牛车的掩护，朝着洛水对岸狂奔。
“快！跟上！”有人看见他的动作，也跟着冲了出来，很快就有十几个人跟在后面，像一群慌不择路的鹿。
箭矢再次呼啸而来，这次离得更近了。赵珩能听见身边的人发出短促的惨叫，然后重重摔倒在地。他不敢回头，只是把赵月抱得更紧，脚下像生了风，踩着河滩上的碎石往前冲。
“哥，疼……”
突然，怀里的赵月发出一声细碎的呻吟，身体猛地一颤。赵珩的心瞬间揪紧，低头一看，只见一支羽箭穿透了妹妹的小腹，箭头从后背穿出，带着暗红的血，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月儿！”他嘶吼一声，脚步猛地顿住，浑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干。
赵月的小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她抬起小手，想去摸哥哥的脸，却只够到他的衣襟，然后缓缓滑落，留下一道蜿蜒的血痕。
“哥……我冷……”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眼睛开始涣散，“要娘……我想娘……”
赵珩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将妹妹紧紧搂在怀里。他能感觉到生命正从那小小的身体里快速流逝，怀里的温度一点点变凉，那支该死的箭还插在她身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
“月儿撑住！哥带你去找娘！我们很快就到徐州了，姑丈会救你的！”他语无伦次地喊着，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妹妹脸上，和她的血混在一起。
可赵月己经听不见了。她的眼睛半睁着，望着灰蒙蒙的天，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看见了什么让她安心的东西。小手最后抽搐了一下，彻底垂落下去。
赵珩抱着妹妹渐渐变冷的身体，跪在洛水岸边的碎石上，任凭流矢从头顶飞过，也浑然不觉。周围的惨叫声、箭矢的呼啸声都离他远去了，世界里只剩下怀里的冰冷，和心脏被生生剜去一块的剧痛。
他想起月儿刚学会走路时，摇摇晃晃地跟在他身后，喊着“哥哥等我”；想起她把偷偷藏起来的糖块塞给他，说“哥读书辛苦，吃糖有力气”；想起地窖里，她吓得发抖却还是攥着他的衣角，说“哥在哪儿，月儿就在哪儿”……
这些画面像刀子，反复切割着他的五脏六腑。他以为自己己经习惯了失去，爹的死，娘的死，苏婉的消失，己经让他的心硬如铁石。可首到此刻，抱着妹妹冰冷的身体，他才知道，有些失去，是无论如何也承受不起的。
一支流矢“噗”地钉在他脚边的泥地里，箭尾还在嗡嗡震颤。赵珩猛地回过神，眼神空洞地看向西周——羯族的游骑己经停止放箭，大概是觉得这场“狩猎”己经尽兴，正调转马头往回走。幸存的逃难者像受惊的兔子，纷纷钻进芦苇荡，很快就没了踪影。
他不能让月儿留在这里，像那些无名的尸体一样，被野狗啃食，被洪水冲走。
赵珩小心翼翼地拔出那支羽箭，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妹妹的梦。鲜血再次涌了出来，染红了他的衣袖，也染红了河滩上的碎石。他脱下自己的外衫，轻轻裹住妹妹的身体，然后抱着她，一步一步走进芦苇荡深处。
芦苇很高，没过了他的头顶，叶片割得他的脸颊生疼。他在一片相对平整的坡地停下，用那柄铁刀，一下一下地挖着泥土。刀很钝，泥土里还混着碎石，每挖一下都异常艰难，虎口很快就磨出了血泡，渗出血珠。
他什么也没想，只是机械地挖着，仿佛这样就能把心里的空洞也一并填上。挖了约莫两尺深，他把裹着妹妹的外衫轻轻放进去，又仔细地用泥土盖好，拍平。
没有墓碑，没有祭品，甚至连块像样的石头都找不到。赵珩在周围摸索了半天，找到一块边缘还算平整的青石，用铁刀的刀尖，一点一点地在上面刻了个“月”字。
刻得很深，刀锋划破石头的声音在寂静的芦苇荡里格外清晰，像他无声的呜咽。他把这块石头立在坟前，石头很轻，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可在他心里，这却是比泰山还要重的承诺。
“月儿，哥对不起你。”他跪在坟前，额头抵着冰冷的泥土，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哥没保护好你……等哥报了仇，就来看你，给你带糖，带你最喜欢的野莓……”
风穿过芦苇荡，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妹妹在回应他。赵珩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块刻着“月”字的石头，上面还留着他的血温。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小小的坟茔，然后转身，朝着芦苇荡深处走去。他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却没有丝毫犹豫。怀里的铁刀硌得他生疼，那是父亲的刀，母亲握过，如今轮到他了。
阳光透过芦苇的缝隙照下来，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衣袖还在滴血，脸上还带着泪痕，眼神却不再空洞，只剩下一种近乎毁灭的平静，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他不知道前路还有多少死亡和失去在等着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报仇的那一天。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读《论语》的少年赵珩了。
他是赵吏的儿子，王氏的儿子，赵月的哥哥。他要带着所有人的名字，活下去，走下去，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
芦苇荡深处，只留下那座小小的坟茔，和那块刻着“月”字的石头，在风中静静伫立，像一个永远不会被遗忘的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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