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失眠夜与旧时光
那枚玫红色的口红印，像一枚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在了宋佳的心上。即使离开了喧嚣的宴会厅，坐进回家的劳斯莱斯里，那印记依旧在她眼前晃动，与车窗外流光溢彩的都市夜景重叠，幻化成一幅幅讽刺的画卷。
车厢内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周明远靠在真皮座椅上，闭着眼，手指揉着太阳穴，脸上带着酒意和成功带来的潮红与疲惫。奖杯被他随意地放在身侧的座位上，冰冷的金属触感偶尔因车身的轻微颠簸而与皮质座椅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似乎完全忘记了袖口上那个可能存在的、也可能己经被他处理掉的印记，也或许，他根本从未察觉。这种“无知无觉”，在宋佳看来，比刻意的隐瞒更令人心寒。它意味着，他或许早己习惯了这种边界模糊的相处，甚至……习以为常。
宋佳扭着头，静静地看着窗外。城市的霓虹像流淌的银河，勾勒出这座庞大都市冰冷而繁华的轮廓。曾几何时，她和周明远也像这城市里两颗微不足道的尘埃，挤在破旧的小巴车里，看着同样的夜景，憧憬着模糊却充满希望的未来。
那时，他们靠得那么近，心也贴得那么紧。
而现在，宽敞的车厢如同鸿沟，将两人隔开。他沉浸在他的成功梦里，而她，被困在名为“周太太”的华丽躯壳里，品尝着无声的背叛。
“今天累坏了吧？”周明远忽然开口，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眼睛依旧闭着，“媒体那边……应付得还行？”
他问的是“应付”，而不是“感觉怎么样”。在他眼里，她今晚的一切表现，都只是一场需要“应付”的工作。
宋佳心底冷笑一声，语气却平淡无波：“还好。习惯了。”
周明远似乎满意于这个答案，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她异常平静语气下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暗涌。
车子平稳地驶入位于市中心顶级豪宅区的地下车库。电梯无声地上升，数字不断跳动，像宋佳越来越沉的心。
入户玄关感应灯亮起，柔和的光线洒下来。周明远随手将奖杯放在玄关柜上，那动作熟练得像放下一个普通的公文包。他扯开领带，脱下西装外套，看也没看，就递向了身后的宋佳。
“帮我挂一下。”
这是一个延续了多年的习惯。无论多晚回家，他的外套、领带，总是由她来接，来整理，来挂好。
以前，宋佳会觉得这是一种亲昵的依赖。而此刻，看着那件深灰色的西装外套，她的目光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袖口的位置，在她眼中无限放大，那枚玫红色的印记仿佛还在那里，张牙舞爪。
她没有动。
周明远等了几秒，没等到回应，有些不耐烦地回过头：“怎么了？”
宋佳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所有情绪，伸手接过了外套。指尖接触到柔软昂贵的羊毛面料时，她几乎能感觉到那上面残留的、不属于这个家的香水味和……另一个女人的体温。
她动作僵硬地走向衣帽间，将那件外套挂进属于他的那一排昂贵西装之中。然后，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充满了他的气息的空间。
周明远己经径首去了浴室，很快，里面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
宋佳一个人站在空旷得可以听见自己心跳声的客厅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如同繁星铺就的地毯，可这奢华的一切，此刻只让她感到无比的冰冷和孤独。
她走到酒柜前，给自己倒了小半杯威士忌，没有加冰，仰头喝了一口。灼热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她不能哭，不能闹，不能失态。
这里是她的家，也是周明远的地盘。这里的保姆、司机，甚至可能小区保安，都有可能是他的眼睛。她任何的失控，都可能打草惊蛇，让她陷入更被动的境地。
律师的话隐隐回荡在耳边：“周太太，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尤其是对方是周导这样的公众人物，贸然提出离婚，您在财产分割和孩子抚养权上，会非常不利。”
乐乐……她的乐乐。
想到儿子天真烂漫的脸庞，宋佳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她不能失去乐乐。
水声停了。周明远围着浴巾走出来，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他看了宋佳一眼，看到她手中的酒杯，皱了皱眉：“这么晚还喝酒？早点休息吧，明天上午还有个专访。”
他说完，便径首走向卧室，仿佛吩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宋佳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握着酒杯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
他甚至没有问她为什么喝酒，没有关心她是不是心情不好。在他的世界里，他的行程、他的工作、他的疲惫，才是第一位的。她的情绪，无关紧要。
这就是她用了十年时间，倾尽所有去支持、去爱护的男人？
这就是她梦想中的婚姻？
宋佳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走进客房自带的浴室。她需要冷静，需要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却洗不去心底的寒意。那个口红印，周明远的漠然，苏蔓娇媚的笑脸……一幕幕在脑海中交替闪现。
她需要证据。
她需要力量。
她需要……破局。
洗完澡，宋佳毫无睡意。她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书房。这间书房与其说是他们共用的，不如说是周明远的。里面大部分是他的专业书籍、获奖证书、电影海报和一些收藏品。
她的目光，落在了角落一个有些年头的纸箱上。那是她前阵子整理旧物时，从储藏室深处翻出来的，里面装着的，是他们创业初期，甚至恋爱时期的一些杂物。当时因为周明远说看着碍眼，让她扔掉，她没舍得，偷偷留了下来。
今晚，在这个无法入眠的夜晚，她突然很想看看那些被遗忘的旧时光。
她走过去，打开纸箱。一股陈旧纸张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本厚厚的、页面己经泛黄甚至卷边的笔记本。那是周明远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电影剧本《春日迟迟》的手稿。上面密密麻麻满是修改的笔迹，黑色的，蓝色的，红色的……还有不少是她宋佳的笔迹。
她记得，多少个深夜，他们挤在出租屋那张摇摇晃晃的书桌前，为了一个情节、一句台词争论得面红耳赤，然后又因为找到一个绝妙的表达而兴奋地拥抱在一起。那时，他们是彼此的战友，是灵魂的伴侣。
她拿起笔记本，随手翻开一页。
【第三场，雨夜。男主在街上狂奔，寻找消失的女主。】
（周明远原笔迹：男主内心独白：“这个世界这么大，没有你，我该去哪里？”）
（旁边，宋佳清秀的笔迹批注：“太文艺，不够痛。改成：‘这狗日的城市，把你还给我！’如何？”）
（周明远在后面用红笔回复：“粗俗！但……真他妈的带劲！听你的！”）
看着那熟悉的对话，宋佳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一下，随即又被巨大的酸楚淹没。
那时，他还会听她的。那时，她的意见是“带劲”的。
箱子里还有东西。她伸手，拿出一个略显简陋的木质相框，里面是他们刚毕业时在大学门口拍的合照。照片上的两人，都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T恤，周明远搂着她的肩膀，笑得见牙不见眼，她依偎在他怀里，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幸福和依赖。阳光很好，青春正好。
相框下面，压着几张泛黄的纸。她抽出来一看，心猛地一沉。
那是几张借条。借款人：周明远。出借人：不同的名字，但担保人一栏，都清晰地签着“宋佳”两个字。金额不算巨大，但对于当时刚毕业、一无所有的他们来说，每一笔都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巨石。
她记得，为了凑齐周明远第一部独立短片的启动资金，她拉下面子，求遍了能求的亲戚朋友，甚至瞒着父母，动用了家里给她准备的、原本打算风风光光嫁给他的一小部分嫁妆。孕晚期，她挺着大肚子，冒着瓢泼大雨，一家一家跑借贷公司，就为了能多争取一点点资金，让他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去拍他想要的镜头。
其中一张借条的背面，还有她当时无意识写下的字迹：“宝宝今天踢我了，他很乖。明远，我们一起加油，日子会好的。”
字迹因为纸张受潮而有些晕开，但那稚嫩而充满希望的笔触，却像一把钝刀，狠狠地割着宋佳现在千疮百孔的心。
“日子会好的……”
是啊，日子是好了。
好到他功成名就，好到他身边莺莺燕燕，好到他早己忘记了，是谁陪他走过了最泥泞的道路。
箱子的最底层，是一个小小的、己经掉漆的红色锦盒。她打开，里面是一对廉价的银质素圈戒指。这是他们刚确定关系时，周明远用拍第一个广告兼职赚的钱买的。他说：“佳佳，暂时委屈你，等我将来有钱了，一定给你换最大最亮的钻戒。”
后来，他确实给她买了鸽子蛋，放在保险柜里，只在重要场合佩戴。而这对他曾珍而重之地戴在她手上的素圈，早己不知在何时，被遗忘在了角落，氧化发黑，如同他们褪色的爱情和誓言。
宋佳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书柜，一件件抚摸着这些充满回忆的旧物。她没有哭，眼泪在昨晚似乎就己经流干了。她只是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和荒谬。
她用青春、才华、财富，甚至健康（孕晚期奔波留下的腰肌劳损，产后抑郁），亲手将这个男人托举到了云端。而当他俯瞰众生时，看到的，却不再是那个在泥泞中奋力推举他的女人。
她成了他光辉履历上的一行注脚——“感谢我的妻子”。
成了一个符号——“周太太”。
成了一个……可以轻易被更年轻、更鲜活的色彩所覆盖的，旧日底色。
窗外，天色己经蒙蒙发亮。城市从沉睡中苏醒，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周明远在主卧大概睡得正沉，为今天的专访养精蓄锐。
而宋佳，在书房冰冷的地板上，坐了一夜。与旧时光的对峙，比任何争吵都更耗人心神。
她小心翼翼地将所有东西收回纸箱，推回角落。然后，她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晨曦微露，给城市的高楼大厦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边。看上去，依旧充满希望。
宋佳深吸了一口气，一夜未眠的眼底，布满了红血丝，但某种混沌的东西正在沉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冷静，逐渐浮现。
哀莫大于心死。
当最后一点幻想和期待被现实碾碎，剩下的，就只有最原始的自保本能和……反击的欲望。
他不是怕她“跟不上他的步伐”吗？
他不是觉得她“无理取闹”吗？
好啊。
那她就让他看看，一个被逼到绝境、不再以他为中心的女人，能走出怎样一条，让他瞠目结舌的道路！
她拿出手机，屏幕在微光中亮起。她点开通讯录，找到了一个几乎从未拨通过的号码——林晚，周明远工作室新来的那个看起来怯生生，眼神里却偶尔会闪过一丝不甘和清醒的女孩。
昨晚晚宴散场时，人群拥挤，这个女孩不小心撞了她一下，手忙脚乱地帮她捡起掉落的手拿包时，飞快地、极轻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周太太，您的披肩……真好看，和苏小姐昨晚戴的那条新品，有点像呢。”
当时宋佳心乱如麻，并未深思。此刻回想起来，那哪里是赞美，那分明是一句小心翼翼的……提醒和试探。
宋佳看着那个名字，指尖在拨号键上悬停片刻，最终，却没有按下去。
她退出通讯录，打开浏览器，在搜索栏里，缓慢而坚定地输入：
“女性离婚财产分割核心要素”
“如何合法收集配偶出轨证据”
“京城资深离婚律师推荐”……
阳光终于完全跃出地平线，透过玻璃，照亮了她半边脸庞。一半沉浸在阴影里，冷静如冰；一半沐浴在光辉中，坚定如铁。
她的战争，从这一刻，才算真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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