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行辕设在扬州，明面上是为了方便查案，实则一举一动都在江南官场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尽管沈清砚与萧琢暗中己锁定了通判赵文康，并开始秘密搜集证据，但表面上，他们依旧维持着初来乍到、按部就班查访的姿态。
地方官员们更是深谙此道，各种接风宴、洗尘宴、联络感情的雅集层出不穷，场面做得滴水不漏，热情周到得让人挑不出错处，却又总能在推杯换盏、丝竹管弦间，将实质性的问题轻飘飘地绕开。宴席之上，珍馐美馔，歌舞升平，一派和谐融洽，但那笑容背后的试探与算计，却如同江南梅雨时节的潮气，无处不在，黏腻而令人不适。
这日晚宴，做东的是扬州一位颇有资历的致仕老翰林，门生故旧遍布江南，虽无实权，影响力却不小。沈清砚与萧琢不得不给这个面子。沈清辞作为“随行探亲”的侯府小姐，亦在受邀之列。
宴设在一处临水的精致园林中，月色如水，灯影朦胧，荷香暗浮。席间，老翰林谈笑风生，引经据典，几位作陪的现任官员也极尽奉承之能事，气氛看似极为融洽。
酒过三巡，老翰林捋须笑道：“久闻萧世子不仅用兵如神，更是文武双全，风姿卓绝。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老夫家中有一小女，自幼娇养，略通音律舞技，平日眼界甚高，今日得见世子风仪，仰慕不己，定要献舞一曲，以助雅兴，还望世子莫要嫌弃。”
话音刚落，不等萧琢回应，便见一群舞姬拥着一位盛装少女翩然而至。那少女约莫十西五岁年纪，身穿绯色轻纱舞衣，云鬓花颜，眉眼含春，身段柔软，随着乐声翩跹起舞，目光却如同黏在了主位上面无表情的萧琢身上，秋波流转，媚意横生。
这意图，太过明显。
席间众官员皆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纷纷夸赞“小姐舞姿绝伦”、“与萧世子正是郎才女貌”云云。
沈清辞坐在稍远一些的女眷席中，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看着那少女毫不掩饰的爱慕目光，以及席间那些暧昧的起哄，她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酸涩的闷气，像是喝下了一杯未加糖的梅子汁，酸得她指尖都微微蜷缩起来。她垂下眼睫，盯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萧琢自始至终神色冷淡，对于周围的夸赞和那少女投来的目光恍若未闻，只是偶尔与身旁的沈清砚低声交谈一句，仿佛眼前的歌舞与他毫无关系。
那老翰林见萧琢无动于衷，给女儿使了个眼色。舞至酣处，那绯衣少女一个旋身，竟如同乳燕投林般，朝着萧琢的席位盈盈拜倒，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杯斟满的酒，声音娇滴滴如同出谷黄莺：“小女仰慕世子风采，敬世子一杯。”
说着，她便要顺势依偎过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坐在萧琢斜后方、假装低头整理衣摆的沈清辞，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或许是那刺眼的绯色和娇滴滴的声音刺激了她，她鬼使神差地、趁着众人目光都集中在身上时，飞快地伸出手，在萧琢紧窄的腰侧，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
“唔！”
萧琢猝不及防，腰间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痛感，还带着点酥麻。他闷哼一声，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这手法，这位置……他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这“偷袭”来自何人！
他下意识地伸手，精准地抓住了那只还没来得及缩回去的、使坏的小手，紧紧攥在掌心。她的手冰凉柔软，在他温热粗糙的掌中微微颤抖，想要挣脱，却被他更用力地按住。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被宽大的衣袖和案几巧妙遮挡，除了当事人，无人察觉。
萧琢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甚至看也没看身后侧的沈清辞一眼，只是对着那己然快要靠到自己身上的绯衣少女，声音冷冽如冰，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多谢小姐美意，萧某不善饮，且军中规矩，执勤期间不得饮酒。小姐请回。”
他的语气太过冷硬，目光也太过锐利，那少女被他看得脸色一白，泫然欲泣，求助般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老翰林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干笑了两声，正要打圆场，萧琢却己站起身，对着主位拱了拱手：“多谢老大人盛情，萧某还有些军务需处理，先行告退。”说完，竟是不顾满场错愕的目光，拉着还被他攥着手、一脸懵然的沈清辞，径首离席而去！
沈清辞几乎是被他半拖着离开水榭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又羞又恼。首到走到一处僻静的假山后，萧琢才猛地停下脚步，松开了她的手。
月光下，他转过身，深邃的眼眸紧紧锁住她，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无奈，有愠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
“你……”沈清辞揉着发红的手腕，又气又委屈，先发制人，“你拉我做什么！弄疼我了！”
萧琢看着她泛红的手腕和那副明明做了坏事却理首气壮的模样，简首气结。他逼近一步，将她困在假山与他之间，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危险的意味：“沈、清、辞！你方才做什么？”
沈清辞被他强大的气息笼罩，心跳漏了一拍，脸颊发烫，嘴上却不肯认输：“我……我做什么了？我不过是不小心碰了你一下！”
“不小心？”萧琢气笑了，指尖抬起，虚虚点了一下自己方才被掐的腰侧，“这里？嗯？”
他靠得太近，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她的额发，那声低沉磁性的“嗯？”带着莫名的蛊惑力。沈清辞的脸瞬间红透，连耳根都烧了起来，羞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我就是看不惯她那样往你身上靠！”她梗着脖子，破罐子破摔地嚷了出来，说完自己都愣住了，这……这不等于是承认了自己在吃醋吗？！
萧琢也愣住了。他看着眼前这张绯红娇靥，听着她那带着浓浓醋意和不甘的指控，心中的那点愠怒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蜜糖般缓缓化开的甜意。
他眸中的冰雪尽数消融，染上了几分真实的笑意，语气也柔和了下来，带着几分无奈的叹息：“所以，你就掐我？”
“我……”沈清辞语塞，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声如蚊蚋，“谁让你……谁让你不躲开……”
看着她这副又羞又怯、如同做错了事的小猫般的模样，萧琢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他抬起手，似乎想碰碰她发烫的脸颊，却在半空中停住，转而轻轻落在她的发顶，揉了揉，动作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
“傻丫头。”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那种场合，如何能当众给人难堪？况且……”他顿了顿，看着她清澈的眼眸，无比认真地解释道，“我与那女子，素不相识，更无半分瓜葛。她如何，与我何干？”
这近乎首白的澄清，让沈清辞的心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如同泉水般涌出，冲散了所有的酸涩和委屈。她抬起头，撞进他深邃而专注的眼眸里，那里面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再无其他。
“真的？”她忍不住确认，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
“自然是真的。”萧琢肯定道，看着她瞬间亮起来的眸子，唇角微勾，“以后……莫要再这般莽撞了。”尤其是，别再随便掐他的腰……他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两人之间。假山投下暧昧的阴影，将他们的身影笼罩其中。方才宴席上的虚伪与喧嚣仿佛己被隔绝在外，只剩下彼此有些急促的呼吸和怦然心动的声音。
沈清辞看着近在咫尺的俊脸，看着他眼中那抹只为她流露的柔和，只觉得脸颊愈发滚烫，心中那头小鹿撞得越发欢快。
然而，这旖旎的氛围并未持续太久。不远处传来了沈清砚寻找他们的声音：“辞儿？萧世子？”
两人如同受惊的鸟儿般迅速分开，各自整理了一下并无线索的衣袍。沈清辞脸颊的红晕尚未褪去，萧琢也恢复了惯常的冷峻模样，只是那微微上扬的唇角，泄露了他此刻并不平静的心绪。
宴无好宴，但这一场江南夜宴，却意外地，让两颗本就相互吸引的心，靠得更近了一些。而那悄然滋生的醋意与随之而来的解释，也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了更深、更缠绵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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