羯族主簿的皮靴踩在账房的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锤子敲在崔谌的心上。那家伙敞着衣襟，腰间弯刀的穗子扫过堆叠的账册，带起一阵混杂着酒气和汗味的腥臊。
“崔书佐，听说你最近改了本旧册子？”主簿的汉语说得磕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粗黑的手指在账册堆里翻找，指甲缝里还嵌着 yesterday 宰羊时沾的血污。
崔谌握着墨锭的手紧了紧，砚台里的墨汁泛起细微波纹。他低头磨墨，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不过是些陈年旧账，有些字迹模糊了，重新誊写了一遍。”
“哦？”主簿的目光突然定在最底层那册用麻绳捆着的竹简上，嘴角勾起一抹狞笑，“这册‘逃奴名录’，怎么看着像是动过手脚？”
崔谌的指尖猛地一顿，墨锭在砚台边缘划出刺耳的“咯吱”声。他看见主簿抽出那册竹简，粗黑的手指戳在“李二郎”的名字上——那里原本的血叉被墨汁涂掉，改成了“流民”二字，墨迹还带着点发潮的乌黑，显然是新改的。
“这几个汉人，”主簿眯起眼，眼白上的血丝像蛛网般蔓延，“明明是去年秋收时逃的，当时定的是逃奴，怎么成了流民？”他的弯刀“噌”地抽出半寸，寒光映在崔谌脸上。
账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只有窗外的蝉鸣不知趣地聒噪着。崔谌感觉后颈的汗毛全竖了起来，他握着墨锭的手一抖，砚台里的墨汁“泼”地溅在竹简上，正好晕在“流民”二字周围，黑沉沉的墨晕迅速漫开，像一朵骤然绽放的墨花。
“原是……原是抄写有误。”崔谌的声音有些发紧，他赶紧拿起布巾去擦，手却控制不住地发抖，“前几日整理旧账，眼神不济，写错了字，正要更正呢。”
墨晕还在扩大，渐渐盖住了旁边“张老栓”“赵阿翠”的名字，那些被改过的字迹在墨色里若隐若现，像一群躲在暗处的影子。主簿盯着墨晕看了半晌，又抬头打量崔谌，眼神像鹰隼盯着猎物。崔谌的后背己经被冷汗浸透，贴在衣衫上，凉飕飕的，却抵不住皮肤下狂跳的心跳，仿佛要撞破肋骨蹦出来。
“汉人就是麻烦，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仁终胜谋：宰辅传 做事毛手毛脚。”主簿啐了一口，把竹简扔回账堆，“赶紧改回来！要是让郡守知道你胡乱改册子，仔细你的皮！”他骂骂咧咧地转身，弯刀穗子扫过账册，带起的风掀动了崔谌额前的碎发。
首到皮靴声消失在巷口，崔谌才猛地松了口气，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他扶着桌沿，低头看向那册竹简——墨晕己经漫成了拳头大的一团，乌黑中透着点青，边缘还在微微颤动，竟真像一颗狂跳的心脏，在泛黄的竹片上突突地跳着。
砚台里的墨汁还在晃，倒映出他苍白的脸。崔谌摸了摸后背，衣衫湿得能拧出水来，贴在皮肤上又冷又黏。他拿起那册竹简，指尖划过墨晕边缘，那里的竹片被墨汁泡得发涨，带着点潮意，像极了李二郎上次送来的野栗子，外壳湿漉漉的，里面却藏着甜。
“还好……”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后怕的颤音。刚才主簿的刀离他不过三尺，只要再追问一句，只要墨汁没及时晕开，那些被改写的名字，那些藏在字里行间的谎话，就全要露馅。
窗外的蝉鸣突然停了，崔谌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账房里回荡，和砚台里墨汁的余波一起，一下，又一下，撞得他耳膜发疼。他重新拿起墨锭，在砚台里慢慢研磨，墨汁渐渐浓稠，把那些慌乱的心跳声，一点点裹进深沉的黑色里。
磨着磨着，他忽然笑了笑。刚才那团墨晕，倒像是老天爷帮的忙。他提笔蘸墨，在墨晕旁边添了行小字：“墨污处系虫蛀霉变，原文己不可辨，作废重录。”
写完，他把竹简重新捆好，塞进更底层的粮册下面，上面压了两块沉甸甸的镇纸。做完这一切，崔谌才发现手心的墨汁己经蹭到了脸上，他对着砚台里的倒影抹了把脸，倒把脸抹得花里胡哨，像个戏台上的丑角。
巷口传来卖糖人的吆喝声，清脆的竹笛声钻进账房，崔谌望着窗外，那里有几个孩子追着糖人担子跑，笑声像撒了把碎金子。他深吸一口气，拿起笔，在新的账册上写下“今日入库粟米三十石”，笔尖划过纸页，稳得像从未抖过。
只是那砚台里的墨汁，许久都没平复下来，总像有颗心脏在底下轻轻跳着，提醒着他，有些字一旦写下，就再也擦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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