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房的霉味里混着旧纸的腥气，崔谌蹲在堆满户籍册的角落，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突然顿住。
最底下那册用麻绳捆着的竹简，封皮写着“幽州逃奴名录”，字迹被血渍浸得发暗，像块凝固的血块。他解开绳子时，手指被粗糙的绳结磨出红痕——这册子显然被人反复翻动过，边缘卷得像干枯的荷叶。
第一页就是李二郎的名字。
崔谌的呼吸猛地沉了下去。
上月初他去破庙送粮，撞见李二郎蹲在墙角擦弓箭，箭杆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李”字。那时李二郎还笑着说，等秋收了就带儿子去山里套只狍子，给破庙里的孩子补补身子。可没过几天，羯族兵痞闯进村子抢粮，不仅掀了李二郎家的锅，还把他儿子打得头破血流。崔谌在巷口撞见李二郎背着孩子狂奔，脊梁挺得像张拉满的弓，眼里全是红血丝。
“崔书佐？”门外传来随从的脚步声，崔谌迅速把名册往稻草堆里塞，指尖却被竹简上的木刺扎破，血珠滴在“李二郎”三个字旁边的血叉上，晕开一小团暗红。
“什么事？”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声音尽量平稳。
“郡守让你去前厅一趟，说是鲜卑使者来了，要核对互市的账目。”随从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不耐烦的催促。
“知道了。”崔谌应着，等脚步声远了，才重新蹲回稻草堆前。他抽出名册，借着从窗缝钻进来的微光，一页页往下翻。
十二个名字，个个都带着血叉。有张老栓，是城西磨豆腐的，去年冬天因为给逃荒的人递了块热豆腐，被说成“私通流民”；有赵阿翠，是个寡妇，只因拒绝羯族小帅的调戏，就被按上“意图行刺”的罪名；还有……崔谌的指尖停在最后一个名字上——王石头，那个总跟着李二郎上山打猎的半大孩子，才十三岁，名册上写着“同谋，一并处死”。
血叉像十二只眼睛，死死盯着他。崔谌摸出怀里的狼毫笔，墨锭在砚台里磨了很久，首到墨汁浓得像化不开的夜。他深吸一口气，将“李二郎”旁边的血叉涂掉，又蘸了点自己指头上的血，混在墨里，把“逃奴”二字改成“流民”。笔尖在竹简上顿了顿，他又添了行小字：“投靠漠北鲜卑亲戚，己出幽州境。”
写完，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突然想起李二郎说过，他娘是鲜卑人，早年跟着商队来的幽州。这谎编得半真半假，倒也能糊弄过去。
接着是张老栓。崔谌想起他磨的豆腐总带着股焦香，每次去买，老人家都会多塞半块给破庙里的孩子。他提笔改道：“病故于瘟疫，己焚尸掩埋。”——上个月城西确实闹过场小瘟疫，用这个理由再合适不过。
赵阿翠……崔谌皱起眉。他记得赵阿翠会绣鲜卑的狼图腾，是她过世的丈夫教的。“嫁与鲜卑互市商人，随队返回漠北。”他写下这行字时，仿佛看见赵阿翠坐在破庙门槛上，手里的绣线在布上勾出狼头的轮廓，眼神亮得像星子。
改到王石头时，崔谌的笔停住了。这孩子总爱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崔大哥”地叫，还把自己攒的野栗子塞给他。他蘸了墨，却迟迟落不下去——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说投靠亲戚太假，说病故又太狠。
窗外传来巡逻兵的脚步声，铁甲碰撞的脆响像敲在他心上。崔谌咬咬牙，写下：“被鲜卑商队收为学徒，随队学手艺去了。”写完，他把名册重新捆好，塞进户籍册最底层，上面压了块磨盘大的石头。
去前厅的路上，崔谌路过粮仓，看见羯族兵痞正把一麻袋粮食往马车上搬。为首的小帅看见他，咧嘴笑了：“崔书佐来得正好，郡守说这袋粮赏给我，你记上账。”
崔谌点点头，看着那袋印着“军粮”字样的粮食被拉走，指尖在袖中掐出了血。他知道，这袋粮本该明天送进破庙，够孩子们吃三天的。
鲜卑使者是个高鼻梁的汉子，看见崔谌递过去的账册，突然用生硬的汉话问：“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个叫李二郎的猎户？他娘是我族叔的女儿。”
崔谌的心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确有此人，上月己投奔亲戚去了，算起来该到你们地界了。”
使者眼睛一亮，从怀里掏出块狼骨吊坠：“他是不是有这个？我叔让我捎给他。”
那吊坠崔谌见过，李二郎总挂在脖子上。他接过吊坠，指尖有些发颤：“等他有消息了，我一定转交。”
使者走后，郡守拍着崔谌的肩大笑：“还是你办事靠谱！这下鲜卑人该信咱们没藏着他们的亲戚了。”
崔谌躬身谢恩，转身回账房时，夕阳正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摸出那块狼骨吊坠，上面的刻痕还带着温度。走到巷口，他把吊坠塞进等着送信的小孩手里：“送到破庙，给王大娘，让她想法子交给李二郎。”
小孩点点头，攥着吊坠跑远了，背影像只轻快的小鹿。
崔谌站在原地，看着夕阳一点点沉下去。账房里的名册还压在石头下，十二个名字被他改得面目全非。他不知道这样做能瞒多久，也不知道这些被改写的命运，最终会不会露出破绽。但此刻握着空了的手心，他突然觉得，那些扎在指尖的木刺，好像没那么疼了。
夜风起来了，吹得墙角的枯草沙沙响，像有人在低声说：改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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