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谌刚把改好的账册锁进木匣，就听见账房外传来一阵踉跄的脚步声，像有人用拐杖在地上拖行，一下，又一下，带着迟疑的停顿。他掀开布帘，就见李老栓佝偻着背站在廊下，手里攥着块东西，被冻得发紫的手指使劲往怀里揣，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宝贝。
“李伯？”崔谌赶紧迎出去，扶住老人摇摇欲坠的身子。李老栓的瞎眼对着他的方向，浑浊的眼珠上蒙着层白翳，却准确地将手里的东西递过来：“先生，你接着……俺家虎子说，要谢你。”
是块黑面麦饼。
饼被攥得温热，边缘有些焦糊，上面留着几个浅浅的牙印——显然是孩子咬了几口，又被老人小心地收起来的。崔谌捏着麦饼的边缘，指尖触到那带着体温的粗糙表面，像摸到了被太阳晒过的土墙，干硬，却藏着点暖。
“您这是……”
“俺家粮仓里，竟多出半袋粟米。”李老栓的声音发颤，没牙的嘴漏着风，“虎子娘说，是账房先生给划的税少了。这饼……是家里最后点白面掺了麸子做的，虎子说，先生得尝尝。”他摸索着抓住崔谌的手腕，掌心的老茧磨得人发痒，“先生，俺孙儿今早喝上粥了，稠得能插住筷子呢。”
崔谌喉咙发紧，说不出话。他知道那半袋粟米的来历——是他从富户的超额税里匀出来的，让小吏借口“仓储损耗”送到李老栓家。没想到这老人竟摸黑找来了，从城西的破庙到郡守府，这一路的冰碴子，够他受的。
“您快回去吧，天凉。”崔谌把麦饼揣进怀里，想塞些碎银给老人，却被李老栓固执地推开。
“俺不缺啥。”老人咧开嘴笑，牙床光秃秃的，“虎子说，等开春，他就去学编筐，编好了给先生送两个。”他拄着拐杖转身，每一步都踩得很慢，拐杖点地的声音渐渐远了，像在数着什么，又像在念叨着什么。
崔谌回到账房，从怀里掏出那块麦饼。黑面粗糙得剌嗓子，麸子扎得舌尖发麻，可嚼着嚼着，竟尝到点微甜——是掺了极少量的麦芽糖，定是孩子舍不得吃，舔了又舔留下的。他想起幼时母亲做的麦饼，也是这样，在石磨上磨三遍面，筛出最细的粉，掺一勺蜂蜜，在灶膛余烬里焖得外焦里软。那时父亲还在，总抢着吃最焦的边角，说“这才够劲”。
后来父亲战死，母亲把最后一把面粉分给了邻居，自己嚼着树皮……崔谌猛地咬住麦饼，粗糙的饼渣剌得喉咙发疼，眼眶却烫得厉害。他原以为自己早己习惯了这乱世的冷，却被这么一块带着牙印的黑面饼烫到了心。
窗外的雪下大了，落在账房的窗棂上，簌簌地响。崔谌把剩下的半块麦饼仔细包好，藏在木匣的夹层里——那里还放着张泛黄的纸，是虎子用炭笔描的小人，一个戴帽子的先生，手里捧着块饼，旁边歪歪扭扭写着“谢”字。
他突然想起今早去富户王财主家催税，王财主正用蜜饯喂他的波斯猫，见了崔谌就皱眉：“不过是几个穷鬼，少缴点税怎么了？犯得着你天天盯着？”当时崔谌只觉得厌烦，此刻却突然明白，自己盯着的，从来不是那点税，而是李老栓孙儿碗里的稠粥，是虎子舔过的麦芽糖，是这些在乱世里，快要被冻灭的微光。
账房外传来小吏的吆喝声，又到了清点仓储的时间。崔谌擦了擦眼角，把麦饼的碎屑都拢进掌心，一点点吃掉——不能浪费。他拿起账本，指尖划过“李老栓”的名字，在后面添了行小字：“虎子，七岁，能编简单的草绳。”
或许开春真能收到两个歪歪扭扭的筐子呢。崔谌想着，嘴角忍不住往上扬了扬，心里那块被冻得发硬的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焐得软了些，暖了些。这黑面饼的温度，竟比他吃过的所有珍馐都烫，烫得能焐热一整个冬天。
作者“一痕笑语趁春风”推荐阅读《仁终胜谋：宰辅传》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XI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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