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账房的窗纸上投下晃动的影,崔谌握着毛笔的手微微发颤,砚台里的墨汁被震出细碎的涟漪,像他此刻乱成一团的心。
郡守的命令是傍晚传来的,带着羯族骑兵的铁腥味。“三天内,把辖区内汉人女子适龄者的名册报上来。”郡守呷着酒,皮靴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羯族的军官们打了胜仗,总得赏些东西。这些女子,就算是给他们的犒劳。”
“适龄者”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崔谌耳膜生疼。他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知道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上个月路过城西,他亲眼看见被掳走的女子们哭着抓挠马车栏杆,她们的父兄被按在地上打,血浸红了门前的青石板。
“崔账房?”郡守抬了抬下巴,酒气喷在他脸上,“听见了?别出岔子,不然……”后面的话没说,但腰间的弯刀己经给出了答案。
崔谌点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是,下官这就去办。”
夜幕像块浸了墨的布,沉沉压下来。账房里只剩他一人,案上堆着厚厚的户籍册,每一页都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旁边标注着年龄、住址。烛芯爆了个火星,照亮了“苏氏,十六岁,身体健康”的字样,那是住在巷尾的苏家小妹,前天还送过他一篮新摘的枣子,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崔谌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冷定。他磨了磨墨,笔尖悬在苏氏的名字旁,停顿片刻,落下时却改了数字——“二十岁,体弱,久患咳疾”。墨汁在纸上晕开,像朵难看的疤。
他的心跳得像擂鼓,指尖的汗打湿了笔杆。又翻到下一页,“赵氏,十五岁”,那是个梳双丫髻的姑娘,会绣极好的鸳鸯。崔谌咬了咬牙,添了笔:“十岁,患羊癫风,时发时止”。
一页页翻,一笔笔改。十六岁的全加了西岁,标上“体衰”“喘症”;十五岁的减了五岁,附言“痴傻”“顽疾缠身”。那些鲜活的、带着笑靥的脸庞在他眼前闪过,他几乎能听见她们平日里的笑语声,此刻却只能用最拙劣的谎言,为她们筑起一道脆弱的屏障。
“咚咚。”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让崔谌手一抖,毛笔在纸上拖出长长的墨痕。他猛地捂住户籍册,喉咙发紧:“谁?”
“崔兄,郡守让小的来看看进度。”是主薄的声音,带着几分试探。
崔谌定了定神,将改好的几册压在最底下,抽出未改的几本递过去:“快了,主薄请看,都按户籍如实登记的。”他的声音尽量平稳,却掩不住尾音的微颤。
主薄拿起册子翻了翻,眉头渐渐皱起:“崔兄,这几页怎么回事?”他指着其中一页,“李氏明明是十六,怎么写成二十了?还有这个,张家丫头我认得,去年还在街头跳皮筋,怎么就成了痴傻?”
崔谌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手心黏得握不住笔。他强作镇定,指着户籍册上的墨迹:“主薄有所不知,这户籍是前几年录的,后来有补报的,年龄许是记错了。至于病症……”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有些隐疾,平日里看不出来,也是常有的。总不能错报,误了郡守的事吧?”
主薄狐疑地盯着他,目光像要穿透他的皮肉。崔谌迎着他的视线,胸口的衣襟被冷汗浸透,贴在皮肤上冰凉。他知道,只要主薄再追问一句,只要去巷尾问一句苏家小妹的年龄,这一切就会败露。到时候,不仅他自己性命难保,那些被他改了名册的女子,下场只会更惨。
账房里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不知过了多久,主薄忽然合上册子,拍了拍崔谌的肩膀:“也是,崔兄办事向来仔细。那就这样吧,改日我请你喝酒。”
崔谌几乎要在地,勉强挤出个笑:“多谢主薄体谅。”
门被轻轻带上,崔谌才扶着案几缓缓坐下,大口喘着气。窗外的月光漏进来,在地上铺了层银霜,照亮了他鬓角的汗和眼底的红。
他重新拿起笔,手还在抖,却再没停过。首到天快亮时,整本册子都改完了。每一页都躺着几个“患病”的女子,她们的年龄被篡改,健康被剥夺,却也因此避开了一场灭顶之灾。
崔谌将册子捆好,抱在怀里。走出账房时,晨露打湿了他的衣袍,冷得他打了个寒颤。巷子里传来卖豆浆的吆喝声,苏家小妹正端着空篮子从家里出来,看见他,笑着挥手:“崔大哥早!”
他停下脚步,看着她鲜活的笑脸,那上面没有“体弱咳疾”的痕迹。他也笑了笑,声音轻得像风:“早。”
擦肩而过时,他听见她哼着新学的小调,调子轻快得像枝头的雀儿。崔谌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户籍册,封皮被他的汗浸得发潮。
他不知道自己能护她们多久,也不知道这场闹剧何时才会结束。他只知道,昨夜账房里的烛火没白熬,那些被他硬安上的“疾病”,此刻都化作了巷子里清脆的笑语,在晨光里轻轻荡开。
或许,这便是乱世里的微光。不必惊天动地,只求在力所能及的地方,为陌生人挡一挡风雪。至于那些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瞬间,就让它烂在账房的烛泪里,不必言说,不必记取。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仁终胜谋:宰辅传(http://www.220book.com/book/XIOG/)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