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泼翻的墨,连虫鸣都歇了。崔谌刚把改好的户籍册锁进木箱,院墙上就传来“咚”的一声轻响,像块石头落进了草丛。他抄起桌边的短刀,悄无声息地摸出门,月光刚好落在墙根下那个蜷缩的黑影上。
“谁?”他压低声音,刀刃在夜色里泛着冷光。
黑影猛地抬头,脸上蒙着块黑布,只露出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那人没说话,只是飞快地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朝他扔过来。“张宾先生的信。”声音嘶哑,像是刻意变了调。
崔谌接住油纸包,入手轻飘飘的,解开绳结,里面是张泛黄的麻纸,上面用汉隶写着几行字,笔锋潦草却透着股劲道:“张宾先生闻君智计,邺城需能人,可愿来?”
张宾……崔谌的指尖微微一颤。这个名字如雷贯耳,是邺城的主薄,以智谋著称,据说连石勒大人都常向他请教。邺城是赵地的中枢,比幽州这偏远之地不知繁华多少,更重要的是,张宾在邺城推行新法,主张“以法治国,辅以仁政”,正是崔谌心向往之的理念。
他捏着麻纸,指腹抚过“能人”两个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在幽州这些年,他改户籍、护百姓,不过是在死水潭里扔石子,掀不起真正的浪。可邺城不一样,那里有张宾这样的人,有推行新法的土壤,或许……真能让“法”与“仁”不再是纸上的字。
“先生若愿去,三日后亥时,城西老槐树下,有人接。”蒙面人说完,翻身跃上墙头,动作快得像只夜猫,转瞬就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几片带露的槐树叶,悠悠落在崔谌脚边。
回到屋里,崔谌把麻纸铺在案上,就着油灯反复看。字迹里的急切和期许,像团火,把他心里那些被压抑的念头全烧了起来。他走到木箱前,掏出钥匙打开锁,翻出最底下那本账册。里面夹着他偷偷记录的东西:哪户人家被苛捐逼得卖了女儿,哪个官吏又强占了百姓的良田,还有那些被他改了年龄、添了“病症”的女子姓名——每一笔都浸着无奈,也藏着他的不甘。
“法若不能护民,何以为法?”他对着油灯喃喃自语,指尖在“苏氏”“赵氏”的名字上划过。这些被他护下来的女子,此刻或许正在灯下做着针线,她们不会知道,自己的平安,是用一本涂改的账册换来的。可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多久?郡守迟早会发现账册的猫腻,到那时,他护不住任何人。
墙角传来虫鸣,崔谌抬头看向窗外。幽州的天太暗了,月光都透不过厚重的云层。他想起去年冬天,那个被羯族士兵抢走的洗衣妇,她的孩子跪在雪地里哭,声音都冻成了冰碴。他当时只能把孩子抱回家,给了件棉袄,却连那士兵的一根头发都动不了——这就是幽州的现实,他的“智计”,不过是苟延残喘的小聪明。
他摸了摸腰间的竹简,那是他亲手刻的《法经》节选,“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这几句,刻得最深,竹片都被磨得发亮。这曾是他的信念,可在幽州,信念抵不过郡守的一句话,抵不过羯族士兵的刀。
“邺城……”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能闻到那里的墨香和硝烟。张宾先生敢在邺城推行新法,敢用汉人做官吏,这份魄力,是他没有的。或许,去邺城,不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而是为了让那些被涂改的账册、被隐藏的名字,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出现在阳光下。
他拿起笔,在麻纸背面写了个“诺”字,墨迹在油灯下慢慢干了,像个沉甸甸的承诺。然后他将麻纸凑近灯芯,看着火苗舔舐纸面,首到那几行汉隶化为灰烬。灰烬飘落在案上,与账册里漏出来的细屑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收拾行囊时,他特意把那本改得密密麻麻的户籍册塞进了箱底。不是为了留念,而是为了提醒自己——幽州的涟漪虽小,却是他踏出去的第一步。他又把刻着《法经》的竹简系在腰间,竹片贴着皮肉,凉丝丝的,像块醒目的烙印。
窗外的月亮移过中天,照亮了院墙上那道被蒙面人踩过的痕迹。崔谌望着那片月光,突然想起白天苏家小妹送他的枣子,脆生生的甜。他不知道此去邺城会遇到什么,是更大的风浪,还是真正的曙光,但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夜风吹动窗棂,发出轻微的响声。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屋子——桌上还放着没算完的账,墙角堆着待改的户籍册,梁上悬着的油灯忽明忽暗,像他这些年在幽州的日子,晦暗,却总有一点光。
“走了。”他对着空屋轻声说,仿佛在告别什么。
背起行囊的那一刻,腰间的竹简硌了他一下。他笑了笑,转身推开院门,夜露打湿了他的草鞋,却挡不住脚步的轻快。幽州的涟漪己经散去,但他知道,更大的风浪在等着他,而这一次,他要做那掀起风浪的人。
邺城的方向,启明星正亮得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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