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的天像是被一块浸了墨的破布蒙住了。
崔谌蹲在田埂上,指尖深深掐进泥土里,混着草汁的土块被他捏得粉碎。眼前的麦田己经看不出原本的绿色,只剩下光秃秃的秸秆上爬满密密麻麻的蝗虫,那“沙沙”的啃食声铺天盖地,比羯族骑兵踏过石板路的声响更刺耳,钻进耳朵里,像有无数只虫在往脑髓里钻。
“崔文书,您看这……”旁边的老农张叔哆哆嗦嗦地递过一个空瓢,瓢沿还沾着几粒被蝗虫啃得只剩壳的麦粒,“这刚抽穗啊,就这么没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沟壑纵横的脸上挂着泪珠,混着汗水淌进皱纹里,冲开两道浅痕。
崔谌没接那瓢,目光死死盯着不远处。三个羯族小吏正踹翻李婶家的粮缸,金黄的杂粮混着泥土撒了一地,立刻被蝗虫围拢,瞬间啃成碎屑。领头的石勒苏甩着鞭子,靴底碾过散落的麦粒,笑得露出黄牙:“哭什么?这叫‘蝗灾特别税’!上头说了,遭了灾才更得缴,不然军饷从哪来?”
李婶扑过去想护住粮缸,被石勒苏一鞭子抽在胳膊上,顿时起了道红痕。她男人红着眼要冲上去,被另两个小吏按住,反剪了双臂往地上摁,脸贴着满是蝗虫的泥地,嘴里被强行塞了把土。
“住手!”崔谌猛地站起身,腰间的竹简硌得他皮肉发疼,他却没顾上。蝗虫从他肩头飞过,翅膀扇动的“嗡嗡”声里,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石勒苏慢悠悠转过身,鞭子在手里转了个圈,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哟,崔文书?怎么,想替这些贱民出头?”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正落在一只的蝗虫身上,“别忘了,你手里那本户籍册,还攥在咱们大人手里呢。”
崔谌的指尖冰凉,他确实没资格硬拼。户籍册上那些被他改大年龄、添上“痼疾”的汉人女子姓名,都是捏在羯族郡守手里的把柄。可看着李婶捂着流血的胳膊瘫坐在地,看着张叔抖得像风中的麦秆,他喉咙里像堵了团烧红的铁。
“蝗虫过境,颗粒无收,”崔谌尽量让声音平稳,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的粮缸,“按律,遇灾可减免赋税,这是石勒大人定下的条令。”
“条令?”石勒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鞭子“啪”地抽在粮缸上,震得缸沿掉了块瓷,“崔文书怕是忘了,条令里还说,抗税者,斩立决!”他突然扬鞭指向被按在地上的李婶男人,“这老东西刚才敢推小的,是不是算抗税?”
李婶尖叫着扑过去,被小吏一把扯开。那男人在地上挣扎,嘴里的泥土混着血沫喷出来,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
崔谌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田埂上,立刻被蝗虫围上来啃食。他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可要是连人都活得不如虫,法还有什么用?”
他猛地解下腰间的竹简,攥在手里,竹片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石勒苏,”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硬气,“把粮缸捡起来,让农户们把剩下的粮食收回去。”
“你疯了?”石勒苏脸色骤变,鞭子首指崔谌鼻尖,“你知道这粮要缴给哪位大人吗?是负责军需的石虎大人!你想抗命?”
“石虎大人治军严明,”崔谌迎着鞭子往前走了半步,竹简上“不别亲疏,不殊贵贱”几个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若他知道你借蝗灾勒索,你说,他会斩谁?”
这话像块冰砖砸在石勒苏头上。石虎的狠戾在羯族中是出了名的,上个月刚有个小吏私吞军粮,被他亲手钉在城楼上。石勒苏的鞭子僵在半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崔谌趁他愣神,转身对张叔喊:“张叔,李婶,快把粮食收起来!剩下的人,都去加固粮仓,撒草木灰防蝗虫!”
农户们愣了愣,见石勒苏没动,赶紧七手八脚地往粮缸里扒拉剩下的杂粮。李婶男人被松开后,捂着流血的嘴,感激地看了崔谌一眼,转身加入收粮的队伍。
石勒苏回过神,鞭子“啪”地抽在地上,溅起的泥点溅到崔谌裤脚:“崔谌,你等着!这事儿没完!”他狠狠瞪了眼手下,“还愣着干什么?走!”
三个小吏骂骂咧咧地走了,石勒苏临走前又回头看了眼崔谌手里的竹简,眼神阴鸷得像只伺机反扑的狼。
蝗群还在低空盘旋,“沙沙”声里,崔谌看着农户们忙碌的身影,突然觉得手里的竹简沉了不少。张叔把最后一把杂粮塞进缸里,用木盖盖紧,抹了把汗说:“崔文书,您这是把石勒苏得罪死了……”
“得罪就得罪了。”崔谌蹲下身,帮李婶捡起掉在地上的簸箕,“总不能看着大家连种子都被抢走吧?”
李婶抹着眼泪点头,胳膊上的鞭痕红得吓人:“可……可他们要是报上去……”
“报上去我担着。”崔谌看着远处被蝗虫啃得只剩残枝的庄稼地,声音平静,“蝗灾特别税?我倒要看看,这税能不能写到律法里去。”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油布包,里面是他攒了三个月的俸禄,全是沉甸甸的五铢钱。“张叔,这些钱你拿去,让大家凑钱买点草木灰和驱虫药,能护住多少是多少。”
张叔捧着钱,手抖得厉害,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周围的农户都围过来,有人抹泪,有人作揖,田埂上的蝗虫还在“沙沙”作响,可这一刻,那声音里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不是绝望,是一点点被护住的暖意。
崔谌站起身,抬头看向昏暗的天空。蝗群遮天蔽日,像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噩梦。但他握紧了手里的竹简,竹片上的字仿佛活了过来,在掌心发烫。
他不知道明天石勒苏会不会带更多人来,不知道石虎大人会不会真的在意这些农户的死活,甚至不知道这场蝗灾过后,有多少人能撑到明年春天。可当李婶把一碗热乎乎的糙米粥递到他手里时,那点微薄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了心底所有的寒意。
“崔文书,趁热喝。”李婶的声音带着哽咽。
崔谌接过碗,粥里飘着几粒蝗虫没啃干净的麦粒,有点涩,却格外香。他喝着粥,看着农户们在田埂上燃起驱蝗的火堆,火光在每个人脸上跳动,像星星落在了人间。
蝗群还在“沙沙”地啃食着残存的希望,可总有人,愿意站出来,用血肉之躯,为这绝望,撑起一道微弱的光。崔谌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竹简,又看了看火堆旁一张张布满皱纹却带着韧劲的脸,突然觉得,这道光,或许比律法条文,更能抗住这场天灾人祸。
夜色渐深,蝗群的“沙沙”声里,混进了农户们低声的交谈,混进了火堆“噼啪”的燃烧声,还混着崔谌手里竹简轻轻碰撞的脆响。他知道,这只是开始,石勒苏不会善罢甘休,石虎大人的问责也可能随时到来,但至少此刻,他护住了这些粮缸,护住了农户们眼里那点没被蝗虫啃灭的光。
天边隐隐透出点鱼肚白时,崔谌才发现,掌心的血己经和竹简上的刻痕融在了一起,那些“不别亲疏,不殊贵贱”的字,像是被染上了生命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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