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房的窗纸被风刮得簌簌响，崔谌握着狼毫的手悬在账册上方，笔尖凝着的墨滴在“蝗灾损耗”西个字下方晕开一小团黑。案几上堆着的竹简散发着陈旧的竹腥味，混着窗外飘进来的、被蝗虫啃烂的草屑味，呛得人喉咙发紧。
他在等。
从清晨核账到日头偏西，那栏空白始终敞着，像只沉默的眼，盯着账房里每一粒浮动的尘埃。羯族小吏们来交过三次账，见这栏空着，都缩着脖子不敢问——谁都知道，“蝗灾损耗”本该由负责收税的石勒苏报上来，而崔谌偏要等他亲自来。
“哐当”一声，账房门被踹开，带着股酒气和草腥气的风卷了进来。石勒苏叼着根狗尾巴草，斜挎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靴底在青石板上蹭出刺耳的声响。他把麻袋往案几上一摔，杂粮混着泥土滚出来，几粒带着血渍的麦粒骨碌碌滚到崔谌手边。
“崔主簿，忙着呢？”石勒苏扯掉嘴里的草根，吐在地上，皮笑肉不笑地盯着那栏空白，“这是今早从张家庄‘收’的，你记上——就写‘县尉府征用’，三十石。”
崔谌的指尖在麦粒上顿了顿，那暗红的血渍己经半干，边缘泛着黑，像极了去年冬天，那个被拖去喂狗的农户额头渗的血。他没抬头，墨笔落在账册上，笔锋稳得没一丝抖：“县尉府征用？可有县尉的手令？”
“手令？”石勒苏嗤笑一声，抬脚踩在旁边的木凳上，靴底的泥印糊在凳面上，“老子的话就是手令！崔主簿是忘了前天田埂上的事？还是觉得石虎大人的军饷能凭空变出来？”
账房里的空气瞬间僵住。崔谌能感觉到石勒苏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扎在他后颈上。他慢慢蘸了蘸墨，将“县尉府征用三十石”几个字写得工工整整，墨色浓得发沉。
“还有这个。”石勒苏又掏出个小布袋，倒出几串铜钱，叮叮当当地落在杂粮堆里，“张家庄那两个老东西不肯交粮，被弟兄们‘劝’了劝，这是他们‘自愿’献的，记成‘农户慰劳’。”
崔谌的笔尖猛地一顿，墨滴在“慰劳”二字旁边洇开。他终于抬眼，目光落在石勒苏的靴底——那里沾着新鲜的黄泥土，泥缝里嵌着几点暗红，不是麦粒上的血渍，更像是从伤口里刚蹭下来的血，还带着点的光泽。
张家庄的农户他认得，张老汉和他儿子都是老实人，前天还来账房问过补种的种子能不能赊账。崔谌的喉结滚了滚，没接话，只是将铜钱的数目也记了下来，字迹却比刚才深了半分，像是要刻进竹纸里。
石勒苏盯着他写完，又往账册上扫了两眼，见“蝗灾损耗”依旧空着，突然笑了：“崔主簿是等着我报损耗？那些贱民的粮被蝗虫啃了，关咱们屁事？损耗就记‘零’——反正他们饿死了，也省得浪费粮食。”
说完，他揣着手，晃悠悠地走了，靴底蹭过门槛时，带起的泥点溅在账房的白墙上，像幅难看的画。
账房门还敞着，风卷着草屑灌进来，吹得账册哗哗作响。崔谌盯着那栏空白，突然将狼毫重重搁在砚台上，墨汁溅出来，在“零”字旁边晕开一片黑。他从案几最底层抽出一卷空白竹简，这是他偷偷削的，比官府的账册窄了半寸，刚好能藏在账册夹层里。
他摸出把小刀，不是记账用的，是上次给堂弟削木剑剩下的，刃口还很锋利。借着账房昏沉的光，他在竹简上刻字，力道重得几乎要将竹片刻穿：
“石勒苏，七月十二，劫掠张家庄粮三十石，伤二人。”
刻到“伤二人”时，刀尖微微发颤，刻痕里渗进他掌心的汗，像洇了点淡红。他想起张老汉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递过发霉的饼子时，指节因为常年握锄头而扭曲；想起他儿子蹲在田埂上补苗，裤脚沾着的泥比今天石勒苏靴底的更厚。
窗外传来羯族士兵的吆喝声，崔谌迅速将竹简卷起来，塞进官府账册的夹层里。那里己经藏着三卷同样的竹简，分别记着石勒苏三月抢了李家庄的耕牛，五月烧了王家庄的草屋，每一笔都刻得又深又急，像在跟时间赛跑。
他重新拿起狼毫，在“蝗灾损耗”一栏落下笔。这次没写“零”，也没写具体数目，只画了道长长的横线，横线下端弯出个微小的钩，像把藏在暗处的刀。
暮色漫进账房时，崔谌才发现，手边那粒带血的麦粒不知何时被他攥在掌心，硌得掌心生疼。他摊开手，麦粒上的血渍己经干透，变成了暗沉的褐色，混着他掌心的汗，在账册上印下一个模糊的血点。
这血点不会出现在官府的账册里。就像张家庄那两个人的伤，不会出现在羯族的卷宗里；就像那些被蝗虫啃烂的庄稼，那些被抢走的粮食，最终只会化作“县尉府征用”“农户慰劳”这样体面的字眼，在阳光下晾晒，无人问津。
但夹层里的竹简知道。
崔谌将那粒麦粒扔进火盆，看着它在火苗里蜷曲、变黑，最后化作一撮灰。他摸着账册夹层里的竹简，能感觉到那些刻痕硌着指尖，像在提醒他——有些账，不能记在明处，却必须刻在心里，刻得比官府的朱批更深，比石勒苏靴底的血痕更重。
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账册轻轻翻动，露出夹层里竹简的一角，在昏暗中闪着冷光。崔谌吹熄油灯，账房陷入一片漆黑，只有那道横线在记忆里格外清晰，像在等一个能把所有暗账摊开在阳光下的日子。
他知道这日子还远，但只要这些竹简还在，只要掌心的血痕没被磨平，就总有一天，能让那些藏在账簿外的血与泪，都算个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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