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透了墨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幽州城的屋檐上。崔谌提着个布包，脚步放得极轻，避开巡逻的羯族士兵，拐进一条堆满枯枝的小巷。破庙就在巷子尽头，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灰黄的土坯，像位垂暮的老人，在夜色里沉默地喘息。
还没走到庙门口，就听见断断续续的哭声，像只受伤的小猫，细弱却尖锐，刺破了深夜的寂静。那哭声里裹着高烧的谵妄，还有压抑的呜咽，听得人心头发紧。
崔谌加快脚步，推开虚掩的庙门。门板“吱呀”一声惨叫，惊得角落里的几只老鼠窜进了墙洞。昏暗中，借着月光能看见角落里缩着一团黑影，李老栓抱着个孩子，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孩子的哭声就是从他怀里传出来的，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小手死死抓着李老栓的衣襟，指节泛白。
旁边，二婶正用破布蘸着水给孩子擦额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布满污垢的地面上。“崔文书……您怎么来了？”她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李老栓闻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看见崔谌，突然就老泪纵横：“崔文书……您救救娃吧……他烧得迷迷糊糊，嘴里首喊饿……”他怀里的孩子像是被惊动了，哭声陡然拔高，带着种濒死的绝望。
崔谌的心像被狠狠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他快步走过去，蹲下身，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烫得吓人，比白天被石勒苏鞭子抽过的烙铁还要烫。
“存粮……存粮都被抢走了……”二婶抹着泪，声音哽咽，“那些小吏说……说连种子都要‘征用’，说是给石虎大人的军队当粮草……可娃们……娃们快饿死了啊……”
她掀开身边一个破麻袋，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几粒被蝗虫啃得坑坑洼洼的麦粒，在月光下泛着惨淡的光。“家里最后一点糙米，今早刚被他们搜走了……老栓去拦，被他们推在地上，磕破了头……”
崔谌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李老栓的额角果然缠着块破布，渗出血迹，己经半干发黑。他张了张嘴，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默默解开手里的布包，里面是小半袋糙米，是他从自己口粮里省了好几天攒下的。这点粮，不够塞牙缝的，可他现在能拿出来的，只有这些。
“先给孩子熬点米汤吧。”崔谌把米递过去，声音有些发颤，“用陶罐煮，小火慢慢熬，让他喝点米汤，或许能好点。”
李老栓接过米袋，手抖得厉害，粗糙的手指反复着布袋，眼泪滴在糙米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谢谢您……崔文书……您真是……真是活菩萨……”
二婶连忙找了个破陶罐，要去外面打水。崔谌拦住她：“我去吧，外面黑。”
他提着陶罐走出破庙，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坑洼不平的地上，像条扭曲的蛇。井台在巷子口，他摇着轱辘，听着木桶撞击井壁的“咚咚”声，心里像压着块巨石。
这点米，不够。别说救这个孩子，连李家庄剩下的十几口人都撑不过三天。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仁终胜谋：宰辅传 石勒苏抢的粮，是家家户户的救命粮，是熬过蝗灾的种子，他不把那些粮吐出来，这些人迟早要饿死、病死。
崔谌把装满水的陶罐往回走，脚步比来时沉重了十倍。他想起账房夹层里的竹简，想起那些刻在竹片上的血痕——石勒苏抢的每一粒粮，伤的每一个人，都被他记着。可光记着有什么用？那些竹简不能填饱肚子，不能退烧，更不能把抢走的粮食变回来。
破庙里，二婶己经生起了火，火苗舔着陶罐底，发出“噼啪”的轻响。李老栓还抱着孩子，轻轻拍着，嘴里哼着不成调的童谣，声音沙哑，却透着股不肯放弃的韧劲。孩子的哭声小了些，大概是累了，只是偶尔抽噎一下，小脸依旧红得吓人。
崔谌把水倒进陶罐，看着糙米在水里慢慢舒展。火光映在李老栓的脸上，他的皱纹里还沾着泥土，额角的伤口渗着血，却死死盯着陶罐，眼里闪着对那点米汤的无限期盼。
这就是石勒苏嘴里的“贱民”，是连蝗虫都不如的存在。可他们眼里的光，比羯族小吏腰间的弯刀更亮，比账房里那些冰冷的数字更鲜活。
崔谌站起身，走到庙门口，望着远处羯族兵营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隐约能听见士兵的笑骂声，和破庙里的寂静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不能再等了。
夹层里的竹简不能只藏着，那些账，该算了。
崔谌摸了摸腰间，那里藏着把更锋利的小刀，是他今晚特意带来的。不是为了伤人，是为了……把那些刻在竹简上的血痕，摊到该看见的人面前。
“米汤快好了。”二婶的声音带着点欣喜，打断了他的思绪。
崔谌回过头，看见陶罐里冒出了白汽，淡淡的米香在破庙里弥漫开来，像一缕微弱的希望。他走过去，帮着把陶罐从火上挪开，用破布裹着，慢慢倒进一个豁口的粗瓷碗里。
“凉一凉，再喂给孩子。”他说。
李老栓连连点头，小心翼翼地捧着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碗米汤，像捧着稀世珍宝。
崔谌看着他，心里默默做了个决定。
今晚，他要去见石虎。
不管石虎是偏袒石勒苏，还是真如传闻中那般严明，他都要去试一试。他要把那些竹简上的账，一笔一笔，说给石虎听。他要让那些被抢走的粮食，回到该去的地方；要让那些受伤的人，得到一个公道。
哪怕……会因此丢掉性命。
破庙里，米汤的香气越来越浓，孩子终于喝下了几口，呼吸渐渐平稳了些。李老栓和二婶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像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亮。
崔谌看着这一幕，握紧了藏在袖中的竹简。
他转身走出破庙，夜色依旧浓重，但他的脚步却异常坚定。巷口的风掀起他的衣袍，像一面小小的旗，在夜色里猎猎作响。
有些账，不能记在暗处。有些公道，必须要争。哪怕对手是石勒苏，是整个幽州的羯族势力，他也必须走这一趟。
因为破庙里的那碗米汤，因为孩子退烧后微弱的呼吸，更因为那些刻在竹简上、刻在心里的血与泪，都在等着一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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