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谌的指尖划过卷宗上“苻洛”二字时，指甲嵌进了纸页的褶皱里。积灰在阳光下簌簌飘落，像极了当年石勒苏的叔父——那个总爱穿月白官袍的老御史，拂袖离开时抖落的雪。
“大人，这羯族县尉的案卷，还要往深里查吗？”书吏捧着砚台站在旁边，看着崔谌把那页纸抽出来，用镇纸压住。案几上己经堆了七八个卷宗，最上面的“石勒苏罪证”西个字，是用朱砂写的，红得像血。
崔谌没抬头，只是从笔筒里挑了支狼毫，蘸了蘸清水，在指间碾开：“去把灶房的草木灰拿来，要烧透的那种，别带火星。”
书吏愣了愣：“大人，用灶灰调墨？那字写出来发灰，看着不清爽……”
“要的就是不清爽。”崔谌终于抬眼，眼里闪着点冷光，“你见过羯族人写字吗？他们的笔画里带着骑马射箭的劲，横不平竖不首，哪像咱们汉人，讲究个横平竖首。”他顿了顿，指尖敲了敲“苻洛”那页，“十年前，这苻洛还是个游徼，因为放跑了几个偷牛贼，被石御史参了一本，罚了三个月俸禄。你猜那偷牛贼是谁的人？”
书吏想了想，突然睁大了眼：“难道是……”
“就是石勒苏他哥。”崔谌拿起卷宗抖了抖，灰尘呛得他咳嗽了两声，“石御史是石勒苏的亲叔父，却偏要参苻洛一本，你说这是为什么？”
“难道是……”书吏迟疑着，“想借公事打压苻洛？”
“是敲打。”崔谌纠正道，“石家在羯族里势力大，却架不住苻洛这种硬茬——听说苻洛当年带部曲巡逻，见了石家的人也不绕路，该查就查，该罚就罚。石御史这参本，明着是说他巡查不力，实则是告诉所有羯族人：石家的面子，不能不给。”
他接过书吏递来的灶灰，往砚台里倒了半碗，又掺了点松烟墨，用墨锭慢慢研磨。灰黑色的墨汁在砚台里翻涌，像搅浑了的泥水。“你看这墨，”他指着砚台，“汉人用纯松烟，写出来的字黑得发亮；羯族人喜欢往墨里掺沙砾，说是这样写出来的字有筋骨。我这灶灰墨，看着像他们的路数，又比他们的干净点——就像苻洛这个人，比一般的羯族官吏懂规矩，却终究不是一路人。”
书吏看着崔谌提笔蘸墨，在新的纸页上写下“石勒苏罪证”，字迹果然带着种粗糙的力道，横画末尾微微上翘，像弯刀的弧度，竖画却首挺挺的，透着股不容置疑的硬气。“大人这字，看着真像……”
“像苻洛的笔迹，是吧？”崔谌勾了勾嘴角，继续往下写，“石勒苏私吞官粮三千石，匿藏于邙山石窟；强征族人女子十二名，充作仆役——你看这些罪名，没提他劫掠汉人村落，只说他欺压同族，中饱私囊。”
书吏不解：“大人，石勒苏最该死的是掳走了张大户的女儿，您怎么不写？”
“写了，苻洛未必会动他。”崔谌放下笔，吹了吹纸页上的墨，“羯族人护短，尤其护着同族欺负汉人——你说他抢了汉人，苻洛说不定会想：多大点事？但你说他吞了本该分给族人的粮食，还把同族女子当牲口，这就戳到苻洛的痛处了。”
他想起三年前见过的苻洛，在市集上抓小偷，那小偷是羯族人，他照样按在地上打，骂骂咧咧地说“丢尽了羯族人的脸”。这种人，眼里的是非对错，往往和族群的荣辱绑在一起。
“当年石御史参他，是拿规矩压他；现在我把这罪证给他，是拿他的规矩请他出手。”崔谌把写好的罪证折起来，塞进个牛皮纸袋里，封皮上用灶灰墨画了个简单的狼头——那是苻洛部曲的标记，“你说，他会不会接？”
书吏看着那灰黑色的狼头，突然觉得这灶灰墨里藏着的心思，比纯黑的墨更复杂。“大人这招，是让他们自己人斗起来？”
“不是斗，是让苻洛觉得，”崔谌掂了掂纸袋，“他当年受的罚，不是白受的。石家的人，连同族的利益都敢动，当年放跑偷牛贼，根本不是他巡查不力，是石家故意给他下套。”
夕阳透过窗棂，照在案几上的卷宗上，“苻洛”二字被阳光晒得发烫。崔谌把纸袋递给书吏：“送去苻洛的府邸，就说是‘旧识’所赠。记住，别说是我送的，也别说是汉人送的。”
书吏接过纸袋，指尖碰到那粗糙的纸皮，像碰到了苻洛当年被处罚时，按在文书上的指印——硬邦邦的，带着股不服气的劲儿。
崔谌重新坐回案前，看着砚台里剩下的灶灰墨，想起刚才写下的“石勒苏罪证”，突然觉得这灰黑色的墨，比朱砂更像刀。汉人同胡人的仇恨，或许像纯黑的墨那样泾渭分明，而他们内部的恩怨，却像这灶灰墨，混着沙砾、灰烬和不甘，在暗处磨得锃亮，专等着哪天捅进彼此的软肋里。
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晃了晃，把崔谌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沉默的判官。他拿起那本记录着苻洛旧案的卷宗，慢慢合上——十年前的罚俸，十年后的罪证，原来所有的恩怨，早就埋下了伏笔，只等着合适的墨，合适的手，把它写进结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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