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打湿了崔谌的官靴，青石板路上的苔痕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县尉府的朱漆大门闭得严实，门环上的铜狼头被岁月磨得发亮，那是苻洛亲手挂上的——据说这狼头是他年轻时猎获的狼王颅骨所铸，眼窝处嵌着两颗黑琉璃珠，夜里看着像真狼在喘气。
崔谌往左右看了看，巷口的灯笼在风里摇晃，把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他从袖中摸出那封折叠成狼形的信笺，边缘被灶灰墨染得发灰，指尖触到纸面时，能感觉到里面夹着的薄纸——那是他借着“核灾”名义，在邙山一带转悠了半月，偷偷画下的石勒苏藏粮地窖图。
上个月，他跟着赈灾的队伍去羯族聚居的石洼村，见石勒苏的部曲正往石窟里搬粮袋，麻袋上印着的“官仓”二字被泥糊了大半。当时他假装清点灾民人数，悄悄在袖中用炭笔勾了张草图，连石窟外那棵歪脖子柳树都画得分明。
“吱呀——”门内传来脚步声，崔谌迅速矮身，将信笺塞进门缝最宽处。信笺滑进去时，带起的风惊动了门环上的铜狼头，黑琉璃眼珠在月光下闪了闪，像在盯着他看。
他屏住呼吸，贴着墙根往后退。檐角的铁马被风吹得叮当响，混着远处更夫敲的三更梆子，倒成了最好的掩护。刚退到巷口，就听见府内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紧接着是苻洛那标志性的怒吼，震得门环都在颤：“石勒苏这狗东西！敢在我眼皮底下贪墨官粮！”
崔谌的心猛地一跳，随即松了口气。他就知道，苻洛最恨的就是“贪墨”二字——当年他自己因“巡查不力”被罚俸，在族中抬不起头，对这种中饱私囊的事，比谁都敏感。
府内的动静更大了，有杯盏碎裂的脆响，有苻洛骂骂咧咧的羯语，夹杂着下属小心翼翼的回话。崔谌听不太懂羯语，却能从那语气里听出怒火——像干柴遇了烈火，一点就燃。他转身往回走，青石板上的苔痕沾在靴底，带着点湿冷的凉意，心里却像揣了团火。
这封信里，他没写石勒苏劫掠汉人的事。那些被抢走的女子、被烧毁的村落，他都记在另一本账上，却没放进这封信。他太清楚苻洛的性子了——羯族内部的事，他管得比谁都严；可涉及汉人的恩怨，他总会下意识地偏袒同族。就像去年，石勒苏的部曲打伤了三个汉人货郎，苻洛只罚了他们二十鞭，理由是“汉人不该在羯族地界夜奔”。
仁终胜谋：宰辅传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仁终胜谋：宰辅传最新章节随便看！所以他只写了“私吞官粮三千石”“强征羯族女子为仆”，甚至在附页里列了份清单，记着石勒苏每次从官仓调粮的时间，经办人是谁，连哪次用了“赈灾”的名义，哪次借了“军演”的由头，都写得明明白白。这些字是用灶灰调的松烟墨写的，笔画刻意模仿了羯族人写字的硬朗，横画收尾时带着点往上挑的钩子，像弯刀的弧度。
最关键的是信末那个歪歪扭扭的狼图腾——三个交错的狼爪印，是苻洛在羯族议事时，常用的标记。崔谌是上个月在石洼村的祠堂里看到的，刻在供桌背面，当时他假装整理供品，悄悄记在了心里。
此刻，那图腾应该正被苻洛的指尖戳着吧？崔谌想象着苻洛怒目圆睁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冷笑。羯族人信奉狼，却也最懂“狼食狼”的道理。石勒苏仗着叔父是御史，在县尉府的眼皮底下搞小动作，早就让苻洛憋着股气，这封信，不过是递了把刀过去。
路过街角的酒肆时，崔谌停下脚步。檐下挂着的幌子上写着“胡汉通饮”，是这县里少数汉人和胡人都去的地方。他想起去年冬天，在这里见过苻洛一次，他正和一个羯族老兵喝酒，骂骂咧咧地说“石家的人都是蛀虫”，老兵劝他“忍忍吧，御史的面子不能不给”，他却把酒杯往桌上一墩：“忍？我苻洛的狼头，不是用来点头哈腰的！”
那时崔谌就觉得，这苻洛是根硬骨头，只是缺个契机。现在，他把契机送上门了。
回到自己的府邸时，天快亮了。崔谌解下官靴，见鞋底沾着的苔痕里，混着点县尉府门缝里的木屑。他把木屑弹进香炉，看着它在炭火里蜷成灰。桌上还放着那本记录石勒苏罪证的册子，其中“劫掠汉人张大户之女”那页，被他折了个角。
“不急。”他对着烛火喃喃自语，“先让他们自己咬起来。”
窗外的天色渐渐泛白，远处传来苻洛部曲集结的号角声，急促而响亮，像狼嗥。崔谌走到窗前，看见一队羯族骑兵从街上疾驰而过，铁甲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往邙山方向去了——那正是石勒苏藏粮的石窟所在。
他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口冷茶。茶味里带着点涩，像灶灰墨的味道。这匿名的信笺，就像颗投入沸水里的茶叶，总要翻腾几下，才能让该沉的沉下去，该浮的浮上来。
而他要做的，就是等着看这杯茶，最后会泡出什么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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