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仓外的空地上，北风卷着雪沫子打在人脸上，像小刀子割。崔谌裹紧了棉袍，看着那些排队领粮的农户——羯族人站在左边，队伍短，领粮的袋子也鼓；汉人排在右边，队伍长得能绕粮仓半圈，手里的布袋大多是补丁摞补丁，看着就让人心沉。
“每人两升小米，一升杂粮。”负责分粮的羯族小吏扯着嗓子喊，手里的木勺在粮堆里舀得“哗啦”响，给羯族人的那勺总往满了堆，给汉人的却总要刮掉点尖，“快点快点！后面的跟上，天黑前要清场！”
一个裹着头巾的汉人老汉颤巍巍地递过布袋，小吏舀了勺小米，眼瞅着要漫出来，突然手腕一歪，半勺子小米撒在了雪地里。“手滑。”小吏撇撇嘴，把剩下的倒进布袋，连杂粮都没给，就挥手让他走。
老汉看着雪地里的小米，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抱着轻飘飘的布袋，一步一挪地往回走。崔谌认得他，是城西的李老栓，家里有个刚满周岁的孙子，前几天还托人来问，能不能借点米熬粥。
“苻洛大人说了，追回的粮按七三开，羯七汉三。”旁边的书吏凑到崔谌耳边，声音压得低，“说是‘规矩’，毕竟粮是从羯族人手里追回来的……”
崔谌没说话，只是盯着粮仓门口那杆歪歪扭扭的木秤。秤砣上刻着“官秤”二字，却明显比标准秤砣轻了两成——这哪是分粮，是明着克扣。他摸了摸袖中那半块碎银子，是他昨天刚从俸禄里匀出来的，本想给李老栓送过去，现在看来，得用在别处。
等队伍走到一半，崔谌绕到粮仓后墙，那里堆着几捆过冬的柴禾，正好能挡住视线。负责分粮的小吏叫阿骨，是苻洛的远房侄子，平时最爱占小便宜。崔谌看见他揣着手往柴禾堆这边走，大概是想躲懒抽烟。
“阿骨吏。”崔谌迎上去，脸上堆着笑，把碎银子往他手里塞，“天儿冷，买点酒暖暖身子。”
阿骨的手在袖中掂了掂银子的分量，眼睛亮了亮，脸上的横肉都舒展开了：“崔主簿客气啥？有事首说。”
“也没啥大事，”崔谌往排队的人群那边努了努嘴，“就是城西的李老栓，您认识吧？家里孙子快断粮了，分粮时……能不能多给点？”
阿骨“嗤”地笑了，用袖子擦了擦鼻子：“崔主簿是个善人。这事儿不难，您等着。”他揣好银子，转身回了粮仓，路过李老栓时，故意放慢了脚步。
崔谌躲在柴禾堆后，看见阿骨舀小米时，没像刚才那样手抖，反而多添了半勺，又往杂粮堆里狠狠剜了一勺，把布袋塞得鼓鼓囊囊。“拿着，”他低声对李老栓说，“看在崔主簿的面子上，下次机灵点。”
李老栓愣了愣，低头看了看沉甸甸的布袋，又抬头往崔谌这边望了望，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泛起水光，对着柴禾堆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崔谌别过脸，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那半块银子，够李老栓家吃半个月，可这粮本就是他们被抢走的，现在要回来，竟还要靠贿赂，还要对人鞠躬道谢。这是什么狗屁规矩？
他想起昨天苻洛在县衙议事，拍着桌子说“汉人能分到三成，己是天大的恩赏”，当时满堂的羯族官吏都在附和，只有他低着头，指甲掐进了掌心。恩赏？那些被抢走的棉被、银锁，难道不是农户们自己的东西？
“崔主簿，还在这儿呢？”阿骨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嘴里叼着根烟杆，“那老头走了，千恩万谢的，说您是活菩萨。”
崔谌扯了扯嘴角，没接话。
“其实啊，”阿骨吐了个烟圈，语气带着点得意，“这规矩也不是我们定的。上面说了，羯族人要打仗，得多吃点；汉人嘛，能活命就行。您这银子花得值，至少能让那小崽子多活几天。”
“能活命就行？”崔谌的声音有点发哑。
“可不是嘛。”阿骨用烟杆指了指远处的流民营，“前阵子雪下得大，那边冻死了好几个汉人，也没人管。您看，现在能分到粮，就不错了。”
崔谌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流民营的窝棚像一个个破烂的蘑菇，在风雪里瑟缩着。他突然想起那本记录石勒苏罪证的册子，上面写着“劫掠汉人村落七处，掳走男女三十余口”，当时他只觉得触目惊心，现在才明白，那些冰冷的文字背后，是多少个李老栓这样的家庭，在“规矩”的碾压下苦苦挣扎。
阿骨又回粮仓分粮去了，木勺撞击木桶的声音隔着风雪传过来，像在敲打着什么。崔谌站在柴禾堆旁，雪沫子落满了他的肩头，他却不觉得冷，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他掏出怀里的小册子，翻到新的一页，用炭笔写下：“腊月十三，分粮，羯七汉三，汉人领粮需行贿，小吏阿骨受贿半银。”字迹被风吹得有点歪，像他此刻的心情。
远处，李老栓抱着粮袋，正一步一步往家走，背影在雪地里拉得很长，却比来时挺首了不少。崔谌看着那背影，突然觉得这半块银子没白花，却又比花了更让人难受。
他要的不是让李老栓一个人活下去，是想让这荒唐的“规矩”早点破了。可破规矩，从来都比送银子难。
风雪越来越大，粮仓的影子在暮色里渐渐模糊。崔谌把小册子揣回怀里，往县衙的方向走。他得去看看，苻洛对那些追回的棉被和银锁，又定了什么“规矩”。
脚下的雪被踩得咯吱响，像在替那些说不出话的人，发出一点微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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