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府的门槛比崔谌想象的更高,青石板上的青苔被马蹄踩得稀烂,混着昨夜的雨水,踩上去滑溜溜的。他攥紧了袖中的《法经》竹简,竹片边缘硌着掌心,像在提醒他别忘了来这儿的目的。
羯族主薄坐在门房里,嘴里叼着根草茎,看见崔谌进来,眼皮都没抬。桌上摊着本户籍册,墨汁溅得满纸都是,他却用戴着玉扳指的手指在上面胡乱划着,把“李”写成“季”,把“张”改成“章”,仿佛那些人名只是随意涂抹的符号。
“崔谌?”主薄终于抬眼,三角眼眯成条缝,上下扫了崔谌一遍,像在打量牲口。他抓起支秃笔,在登记册上划拉了两笔,把“谌”字拖得老长,最后在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狗尾巴,“就叫崔狗吧,汉人嘛,叫这名儿顺口。”
崔谌的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青石板上,很快被风吹成深色。他没作声,只是盯着那登记册,把主薄写字的姿势、握笔的力度,还有嘴角那抹嘲讽的笑,都刻在心里。
“喏,你的衣裳。”主薄从门后拖出个木盆,里面堆着套灰扑扑的制服,领口沾着黑黄的油污,袖口磨得发亮,凑近了能闻见股馊味。他用脚尖把木盆踢到崔谌脚边,“穿这个,跟我来。”
崔谌弯腰捡衣服时,看见盆沿卡着根长发,黑中带灰,像极了三婶前几天掉在破庙里的那根。他没说话,抖开衣服往身上套,布料粗糙得像砂纸,擦得脖子发红。主薄在旁边嗤笑:“汉人就是贱骨头,给件衣服就乐呵,比我家那条猎犬还听话。”
穿过前院时,几个羯族兵正在练箭,箭矢擦着崔谌的耳边飞过,钉在廊柱上嗡嗡作响。一个络腮胡兵痞冲主薄喊:“巴图大人,这是新抓来的劳役?看着倒白净。”
“什么劳役,新来的书佐。”主薄巴图故意提高了声量,伸手拍崔谌的后脑勺,“以后就是咱们郡守府的‘笔杆子’了,专门给咱们整理那些破烂册子。”
兵痞们哄笑起来,笑声像鞭子抽在崔谌背上。他挺首了背,目光落在廊柱上的箭簇上——那箭杆上刻着个“胡”字,是羯族贵族常用的记号。
户籍房在西侧耳房,窗户糊着层破纸,风一吹就哗啦啦响。地上堆着半人高的户籍册,霉味混着墨臭,呛得人首咳嗽。巴图把一摞册子往崔谌面前一推,册子上的灰扬起来,迷了他的眼。
“把这些重新抄一遍,”巴图抱起胳膊,用靴尖踢了踢墙角的墨砚,“字写工整点,错一个字,抽十鞭子。”
崔谌坐下时,板凳“吱呀”响了一声,像在求饶。他铺开纸,蘸了墨,刚写下个“赵”字,巴图突然撞了他的胳膊肘。一砚台墨汁泼出来,大半都溅在崔谌手背上,黑得像团化不开的浓痰。
“哎呀,对不住啊。”巴图假惺惺地笑,用戴着玉扳指的手指戳了戳崔谌的手背,“汉人就该干这个,脏活累活,天生的命。”
崔谌低头用袖子擦手,墨汁顺着指缝流进袖口,染黑了里面的《法经》竹简。他抬起头时,正好看见墙上挂着的铜镜,镜面蒙着层铜锈,照出他沾着灰尘的脸,也照出巴图腰间晃悠的玉佩——翡翠底子上嵌着朵白玉兰,那是去年张家被抄家时,张小姐戴在身上的嫁妆,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仁终胜谋:宰辅传》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崔谌在破庙听张婶哭着念叨过百遍。
“大人的玉佩真好看。”崔谌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潭深水。
巴图愣了一下,得意地摸了摸玉佩:“那是,这可是从汉人富户家里抢来的宝贝,比你们这些穷酸汉见过的所有玩意儿都值钱。”
崔谌低下头继续抄册子,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响。他把“张”字写得格外用力,墨汁透了纸背。窗外的风更大了,吹得破纸哗哗响,像有人在哭。
中午吃饭时,伙夫扔给他个黑面馒头,硬得能硌掉牙。崔谌蹲在墙角啃着,看见巴图和几个羯族小吏在廊下喝酒,盘子里摆着酱肉和熏鸡,都是从附近村镇抢来的。巴图喝得满脸通红,把玉佩解下来放在桌上,拍着桌子喊:“等过几天,再去趟李家村,听说那儿有个姑娘长得俊,抢回来给兄弟们乐呵乐呵!”
崔谌把馒头塞进嘴里,慢慢嚼着,馒头渣混着血味咽下去。他看见有只蚂蚁爬上巴图放在桌上的玉佩,顺着玉兰花的纹路爬,像在丈量上面的裂痕。
下午抄到王家村的户籍时,崔谌的笔尖顿了顿。册子上写着“王二柱,男,三十,妻李氏,子狗剩”,可他记得张婶说过,王家村的王二柱去年就被羯族兵打死了,尸体扔去喂了野狗。他蘸了蘸墨,把“存”字改成“亡”,改得又快又稳,墨色深得像化不开的夜。
巴图正好进来查进度,看见他改的字,抬脚就往他背上踹:“谁让你改的?汉人贱命,死了活了有什么区别?”
崔谌摔在地上,手肘磕在户籍册上,硌出个红印。他爬起来时,顺手把那页改过的册子抽出来,塞进怀里,又从地上捡起本新的,重新抄写。
“大人说的是。”他低着头,声音听不出情绪,“是小人多事了。”
巴图骂骂咧咧地走了,临走时故意把墨汁泼在崔谌刚抄好的纸上。墨汁晕开,把“李”字泡成个黑团,像只瞪圆的眼。
天黑时,崔谌抱着抄好的册子去交差。巴图正和人赌钱,随手把册子扔在地上:“滚吧,明天早点来,把后院那堆烂账也清了。”
崔谌弯腰捡册子时,看见巴图腰间的玉佩不见了,桌上也没有。他走出郡守府,晚风灌进领口,带着点凉意。路过街角的粪堆时,他看见那枚玉佩被扔在秽物里,白玉兰沾着黄黑的污渍。
他站了会儿,蹲下身,用树枝把玉佩扒出来,塞进袖中。《法经》竹简硌着肋骨,他摸了摸,竹片上的“法”字被体温焐得发烫。
回到破庙时,祖母正举着松明火把等他,火光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跳动。“谌儿,没受委屈吧?”
崔谌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那是他趁巴图赌钱时,从桌上顺来的半只熏鸡。“三婶,给孩子们撕点肉。”
孩子们的欢呼声响起来时,他走到庙角,把那枚脏污的玉佩扔进火里。火焰“噼啪”响着,把玉上的秽物烧得焦黑。他盯着火苗,想起《法经》里的话:“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他想,巴图,还有那些笑着的兵痞,你们欠的,总有一天要还回来。火光映着他的脸,灰尘遮不住眼里的光,比松明火把还要亮。
(http://www.220book.com/book/XIOG/)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