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籍房的油灯燃到第三盏时，崔谌面前的竹简己经堆成了小山。最上面那卷记着军粮入库的明细，墨迹新得发亮——“六月初五，收粟米三千石，仓吏王二狗签押”。可崔谌清楚记得，今早去粮仓盘点时，那座号称能囤五千石的粮仓，墙角的霉斑都爬到了粮囤顶，实际存粮连两千石都凑不齐。
“又在磨蹭什么？”巴图的靴子声从门口传来，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崔谌颈后，“郡守催着要账册，前几任书佐就是因为算不清这三千石的窟窿，被杖毙在院门口的，你想步他们后尘？”
崔谌握着笔的手没停，指尖蘸着的墨滴在“三千石”三个字旁边，晕开个小小的黑点。他头也没抬：“大人别急，这账得一笔笔捋清楚，免得又出岔子。”
巴图冷笑一声，踹了踹旁边的粮册堆：“汉人就是麻烦，首接把亏空平了不就完了？反正上面来查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谁会较真？”
“是。”崔谌应着，心里却明镜似的——前几任书佐哪里是算错账，分明是不肯帮着造假，才被安了个“失职”的罪名。他指尖划过竹简上“损耗”二字，突然想起去年冬天，流民营里饿殍的手指冻得像枯枝，而郡守府的后院却堆着整车没吃完的粟米，最后都沤成了肥。
油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照亮崔谌眼底的光。他重新铺开竹简，蘸饱墨汁，笔尖在“入库三千石”下添了行小字：“途间遇雨，损耗五百石，监押兵卒张五、李六签押。”张五是上个月被羯族兵打断腿的汉人士兵，李六早在押送途中“失踪”——其实是被扔进了护城河。
写完又顿了顿，再添：“预支给边防骑兵一千石，校尉赵七画押。”赵七是王家村的猎户，三个月前被强征入伍，至今杳无音信，家人去郡守府问过三次，每次都被打出来。
巴图凑过来看，见账面上的数字总算对上了，不耐烦地挥手：“行了行了，赶紧抄清楚呈上去，别耽误郡守喝酒。”他哪里看得懂那些人名背后的猫腻，只当是崔谌为了凑数随便写的。
崔谌连夜把账册誊写整齐，每处虚增的损耗、预支，都对应着一个他偷偷记下的汉人名字——被掳走的张小姐、饿死的王二柱、失踪的赵七……这些名字像针，密密麻麻扎在竹简背面，用刀尖刻得极浅，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天亮时，账册送到了郡守案前。郡守是个胖得看不见脖子的羯族人，扫了两眼就扔给巴图：“汉人弄的东西就是琐碎，收起来吧。”巴图拿着账册往户籍房走，路过崔谌身边时，故意把册子往他怀里一砸：“算你识相，别以为耍这些小聪明就能站稳脚跟，哪天惹得郡守不快，照样打死你。”
崔谌弯腰捡账册时，看见巴图腰间挂着串新玉佩，成色比上次那枚还好，不用问也知道是从哪个汉人家里抢来的。他把账册抱回房，从床板下摸出块磨尖的竹片，借着窗缝透进的光，在竹简背面又刻了个名字：“刘西姐”——昨天去粮仓时，听见伙夫说，城西刘屠户的女儿被郡守抢去府里，至今没出来。
中午送饭的是个瘸腿老汉，把黑面馒头往桌上一放就想走，被崔谌叫住：“老伯，您知道刘西姐吗？”
老汉浑身一哆嗦，慌忙摆手：“不知道，不知道……”可转身时，袖口滑落块绣着莲花的帕子，崔谌认得，那是去年刘西姐在市集上买的，当时她还笑着说要送给未来的夫君。
等老汉走远，崔谌把帕子收好，又在账册的“预支”项里添了行“补给猎户刘西姐家口粮五十石”。墨迹干了后，他对着光看竹简背面的刻痕，那些名字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像一群睁着的眼睛。
傍晚时，巴图醉醺醺地闯进来，把一摞新账册摔在桌上：“郡守说要修粮仓，让你把这五百两银子的支出记进去。”册子上写着“购木料三百根”，可崔谌上午刚去过木料铺，掌柜说这个月只给郡守府送了一百根，剩下的银子分明进了郡守口袋。
崔谌拿起笔，在“三百根”旁注了行“其中二百根暂存于城南张木匠铺”。张木匠上周被羯族兵打断了手，铺子也被强占了，这个名字，又是个藏在账目的记号。
巴图看着他写，打着酒嗝笑：“汉人就是会搞这些弯弯绕，记那么细给谁看？”他哪里知道，崔谌正把每一笔贪腐都系在具体的人身上——被抢的、被打的、被害死的，这些名字会像种子，埋在账册里，等着有一天能破土而出。
夜深后，户籍房只剩下崔谌一人。他把刻满名字的竹简藏进掏空的房梁里，又在上面糊了层泥巴。窗外传来打更声，梆子敲了三下，他想起祖母说的“公道自在人心”，伸手摸了摸胸口，那里贴身藏着半块刘西姐的莲花帕，粗糙的布面磨得皮肤发疼，却比任何铠甲都让他觉得踏实。
第二天巴图来查账，见数目都对得上，骂了句“还算机灵”就走了。崔谌站在窗前，看着郡守府的炊烟，心里清楚，这账目的陷阱里，埋的不只是数字，还有无数被碾碎的日子。他要把这些都记下来，哪怕只是刻在竹简背面的名字，总有一天，会有人看懂这些暗记，让那些亏空的粮食、消失的人，都有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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