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的梁上还挂着去年冬天剩下的干玉米，被烟火熏得发黑，却在夕阳里泛着层温吞的光。崔谌推开吱呀作响的庙门时，怀里的布包蹭到门槛，漏出半匹松江布的边角，白得像刚落的雪。
“谌儿回来啦？”二婶正蹲在土灶前添柴，火光映得她眼角的皱纹像被熨平了些，“今个咋回得这么早？”
崔谌没应声，径首走到庙中央那块磨得发亮的青石板前，解开布绳。二十匹棉布“哗啦”一声铺开，瞬间在地上铺出片雪白的云。破庙的阴影被布料反射的光推到墙角，连空气里飘着的尘埃都看得清清楚楚——有孩子的笑声从后院窜进来，紧接着，三个小脑袋从门后探出来，眼睛瞪得溜圆，像见了糖的雀儿。
“哇！是新布！”最小的毛豆扑过来，光着的脚丫踩在布上，被二婶一把拉住：“鞋！脱了鞋再踩！”
崔谌笑着摆手：“踩吧，踩脏了再洗。”他弯腰抱起毛豆，往他怀里塞了匹布，“去，给李爷爷送去。”
李老栓正坐在门槛上编草鞋，听见动静回头，看见满地棉布时手一抖，草绳“啪”地散了。他拄着拐杖站起来，走到布前，枯瘦的手指抚过布面，像摸着婴儿的皮肤，喉结动了动：“这……这是松江布吧？去年镇上张地主嫁女儿，陪嫁里就有两匹，摸着就不一样……”
“您拿着。”崔谌捡了五匹叠好，塞进李老栓怀里，“天冷前给娃们做件厚棉袄，省得冻得首哭。”
“这太贵重了……”李老栓的手抖得更厉害，布角从怀里滑出来，“你这孩子，哪来这么多好东西？可不能干糊涂事啊。”
“放心，来路干净。”崔谌蹲下身，给围着他转圈的孩子们分布，“大丫拿这匹粉的，给你裁件花袄；小石头要蓝的？行，给你做件褂子，省得总蹭破衣袖。”
二婶凑过来，摸着布面眼圈发红：“前阵子还愁娃们过冬没衣裳，你这……”她突然想起什么，拽了拽崔谌的胳膊，“你跟那苻洛……”
“别问了。”崔谌打断她，往灶房看了眼，“二婶，晚上煮红薯粥吧，多放两把米。”
后院的柴火噼啪响，瞎眼的祖母被大丫扶着过来，她看不见布，却伸出手在布堆里摸索，指尖触到布面时停住了，嘴角慢慢绽开笑纹：“是好布，织得密，针脚匀，贴身穿肯定暖。”她转向崔谌的方向，“谌儿，这布……是你换来的？”
“嗯。”崔谌应了声，帮祖母把布拢到手里，“您摸摸，够做件夹袄不？”
祖母的手在布上轻轻拍着，像在哄婴儿：“够，够。我老婆子不用穿这么好的，给娃们做。”她顿了顿，枯瘦的手指抓住崔谌的手腕，“你心里有数就好。咱穷归穷，别沾不该沾的东西，夜里睡不安稳。”
“知道。”崔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还留着棉布的温软。早上苻洛把布给他时，眼里的轻蔑像针似的扎人——那眼神像在说“果然是穷汉，给点布就听话”。可此刻看着小石头把布裹在身上，像披着云朵转圈，听着大丫数着布上的细纹路，突然觉得那眼神根本不值一提。
李老栓不知何时编好了一双草鞋，鞋底纳得格外厚，往崔谌脚边一放：“穿这个，比你那破布鞋暖。”他往布堆里塞了两匹，“我留两匹够了，剩下的给娃们做棉裤，腿上暖和了，跑起来才有力气。”
二婶己经在灶上蒸了红薯，甜香混着棉布的气息漫开。崔谌拿起匹蓝布，往祖母手里塞：“就用这个给您做夹袄，您去年的袄子胳膊肘都磨破了。”
祖母摸着布笑：“好，好，听谌儿的。”她忽然侧过头，对着空气“看”了会儿，“风里带霜气了，做棉袄正好赶趟。”
孩子们抱着布在院里跑，棉布摩擦的声音像细雪落地。崔谌靠在门框上，看着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的棉布，突然想起苻洛说的“汉人就是这点出息，给点好处就卖命”。他低头笑了笑，摸了摸怀里揣着的小布包——里面是今早偷偷抄的账册碎片，边角还沾着墨渍。
或许在苻洛眼里，这些布是收买他的筹码。但在破庙里，它们是能让孩子过冬的棉袄，是李爷爷粗糙手掌下的温暖，是瞎眼祖母指尖的踏实。崔谌抬头看了眼破庙的梁顶，蛛网在风里轻轻晃，他突然觉得，自己做的这事，比任何金银都来得值当。
红薯的甜香飘得更远了，二婶在灶房喊：“吃粥了——”孩子们抱着布跑进来，衣角扫过满地雪白，留下串小小的脚印，像落在雪地上的雀爪印，热闹又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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