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透过县尉府的窗棂，在账册上投下一道斜斜的光，照得崔谌指尖的墨渍格外显眼。他捏着狼毫的手顿在半空，鼻尖萦绕着苻洛身上那股劣质酒气——对方刚从酒楼回来，袖口还沾着油星，眼神却亮得像淬了冰。
“这笔账，你得给我算得‘清楚’。”苻洛把一叠流民名册拍在桌上，声音里带着酒气的含糊，却字字咬得狠，“上面要核查流民赋税，这些人……都是‘无籍户’，懂吗？”
崔谌低头翻看名册，泛黄的纸页上记着密密麻麻的名字，籍贯一栏全是“不详”，赋税数额却标得含糊——有的写“杂粮三石”，有的记“布帛两匹”，最末页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总计”，后面留着个空白。
“大人的意思是……”崔谌抬头时，睫毛垂着，遮住眼底的光，“把这些折算成银两？”
“不然呢？”苻洛嗤笑一声，一脚蹬在对面的长凳上，靴底的泥点溅到账册边缘，“杂粮会坏，布帛会旧，只有银子才实在。”他凑近了些，酒气喷在崔谌脸上，“折算的规矩，你懂——按市价的三成算，多出来的……”他用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自然是咱们县尉府的‘辛苦费’。”
崔谌的笔尖在纸上点出个墨团。三成？去年冬天流民吃的救济粮，都是按市价七成折算的捐税，如今反过来，竟要从骨头里榨出三成来。他深吸一口气，蘸了墨开始演算，算盘打得噼啪响，声儿却虚浮，像是没吃准斤两。
“算好了？”苻洛眯着眼看他。
“是，大人。”崔谌把账册推过去，手指在总数上点了点，“共计五百三十二两。”
苻洛拿起账册，手指在数字上刮了刮，突然笑了，笑里全是酒气的冷：“崔谌啊崔谌，你这算盘是被老鼠啃了？”他抓过笔，在数字上划了道粗线，“是五百二十二两。你多算的十两，想替流民垫上？”
崔谌慌忙起身，手在衣襟上蹭着：“小人糊涂，酒气熏得脑子发懵……”
“再算！”苻洛把账册扔回来，纸页撞在崔谌胸口，硌得他生疼。
第二次算盘声更急，像是在赶时辰。崔谌算完，数字变成了五百西十二两。
“又多十两？”苻洛的声音陡然沉了，手里的酒盏往桌上一磕，酒洒了半盏，“你当我看不出？故意往多了算，想留着给那些流民买棺材？”
崔谌的脸白了，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小人真不是！许是……许是算盘珠子卡住了……”他哆哆嗦嗦地拨弄算盘，珠子碰撞的声音发颤，“我再算！”
第三次，他算得格外慢，指尖在算盘上磨出红痕。报出的数字是五百五十二两时，苻洛反而不气了，慢悠悠地给自己续了杯酒，看着崔谌笑：“你这脑子，是该多喝几副安神汤。”
他提笔在账册上改了个“五百一十二两”，墨迹透过纸背，像是给崔谌的答案盖了个戳。“就这么记。”苻洛把账册往怀里一揣，起身时拍了拍崔谌的肩，力道不轻，“下次再算错，可就不是骂两句这么简单了。”
脚步声消失在回廊时，崔谌才扶着桌沿首起身。账册上那道粗线像道伤疤，而苻洛改的数字，比第一次的“错误答案”还少了十两——对方显然算准了他会故意多记，却又在他的“错误”里，悄悄再剜走一块肉。
窗外的秋蝉叫得凄厉，崔谌看着算盘上沾着的墨渍，突然想起今早去流民营，看见个妇人把孩子裹在破棉袄里，那棉袄的布，薄得能看见里面的棉絮。他慢慢擦掉指尖的墨，指腹在“五百一十二两”的虚影上按了按，像是要把这个数字刻进肉里。
这试探，他接下了。用三次笨拙的错误，给了对方“愚蠢可欺”的错觉，也让那笔黑账，在自己心里明明白白地落了户。苻洛想把他拉成同谋，却不知崔谌的算盘，早就算准了下一步——什么时候该错，什么时候，该让这账册见光。
暮色漫进窗棂时，崔谌把一张抄好的副页塞进墙缝，上面的数字，是他第一次算出的五百三十二两，墨迹干得透透的，像颗埋在土里的种子，只等一场雨，就能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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